再進皇宮之時,我已沒了往日的緊張,或許對我來說,世事皆便是如此,無甚喜,無甚悲。這幾日,我一直在反復思量一個問題,人生在世,到底有什麼是好執著的。芹青溫婉半世,直到死時,才有那種灑月兌的笑容。或許,她活得很累,死亡才是她的解月兌。人生,是那麼渺茫無端,今日事,不知明日何事。
我偏頭看了看與我並肩而行的男子,他身量極高,腿也極長,卻慢下步子等著我。想我當初,勵志尋找的伴侶,便是如此。他能走得快,爬得高,偏偏會等著我,與我漫步而行。我生性懶散,不喜急進,自然想要一個能無時無刻都待著我,伴著我的男子,而滄瀾霄,竟似天賜一般與我的理想完美契合,不留一絲瑕疵。可是,為什麼我會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呢?
滄瀾霄似是感覺到我的目光,偏頭與我一笑,握了我的手,相攜而行。在這個時代,已婚男女都不會此般,更遑論未婚。我仔細辨著周圍,倒是沒有低語竊竊,前頭領路的太監頭正得一絲不苟,半點不敢偷瞟。
為什麼我的心中仍是起落,雖是相握著手,卻感覺不到半絲溫暖?我耳邊又回蕩起芹青先前說過的話語︰初嫁沈府,沈孟川極盡溫柔之能事,然,終是只等新人換舊人。
「鳶兒,可是不舒服?」滄瀾霄捏了捏我的手,詢問道,關切之意盡在面上。我怔怔看了會垂在他面頰上的琥珀色流蘇,才驚醒過來,默默搖了搖頭茆。
「近日你總是這般走神。」滄瀾霄笑著搖了搖頭,卻是一抹憂色泛上眉際。他這些日子夜夜陪著我守靈,日間回返太子府,處理事宜,神思困乏,還要擔心顧慮著我的,著實為難他了。
「無妨,過些日子就好了。」我低聲說道。忽而覺得很愧疚,我便是如此,仗著他愛我,便肆無忌憚。
來到坤寧宮時,永順帝和孝嫻後已在其中,兩人相對飲茶,卻是無甚言語蚊。
「兒臣參見父皇。參見母後。」
「臣女參見皇上。參見皇後娘娘。」我與滄瀾霄雙雙行禮過後,恭敬立于一側。
「不必拘禮,坐罷。」永順帝指向一旁的椅子,卻是細細打量著我。今日我荊釵布裙,未施脂粉,樸素得有些過頭。
「婉鳶倒是孝順,且宅心仁厚。」孝嫻後亦是不住打量著我,贊道,笑容帶著些淡淡的暖意。
我差點一口水沒嗆出來,勉勵咽了下去,偷偷抬眼打量孝嫻後是否在說反話,可是她面上一片坦蕩,並無絲毫異樣。我止住想要撫額嘆息的沖動,乖巧地點了點頭,毫無愧色地應下了這句贊美,而內心卻在瘋狂叫器著,她到底從哪里看出我宅心仁厚來著了?
永順帝亦是點頭符合,「是可惜了,令堂本可榮華不盡……」而後又是嘆息,「罷了,皆是命數。可恨沈家出了如此惡女,你還善待于她,當真良善!」
我面上哀淒,卻是落落大方地應承了這番贊揚,哀淒道︰「一家姐妹,不忍之。」既不急切邀功討好,亦沒有故作姿態的大度,帶著隱約的怒意和無奈。每一個偉大的人都用切身行動告訴過我們,裝,是一門藝術,得用心把我。心中卻是白眼連連,我什麼時候良善來著了?雖然沒有親手把她的頭砍下來,可她總是我逼死的不是?我飛快地瞟了滄瀾霄一眼,見後者听得從容,也就作罷。估計是這壞小子想的注意,保全了我的名聲。
互相寒暄一番過後,永順帝面帶難色地提出了此次昭我們前來的主要目的,「婉鳶尊崇孝道,這是大幸。然則,太子已近弱冠,須得婚配。」永順帝這話說出,我已經明了了他的意思,如今我的狀況不宜婚配,母親方逝,須得守孝,最少也得一年,而滄瀾霄本來定下與我成親的日子不過一月有余。太子已自立門戶,必是少不了太子妃,此中情況下無法等我,因此,我怕是不會成為他的正妃。可是,與他人共侍一夫我尚且接受不了,更遑論成為他的小老婆了。
「父皇!」滄瀾霄不由叫道,而後看了我一眼,臉色蒼白,卻還是繼續道︰「我已,已經封鎖消息,可以將之隱而不發。」
我猛然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滄瀾霄。他,竟然說要瞞下芹青的死訊!滄瀾霄別過眼去,不敢看我,聲音有些沙啞,「我與婉鳶同行同止已有數月,想來提前完婚,世人亦不會有懷疑。」他的手按在椅把上,力道之大,使得骨節泛白。永順帝听得此言,本是為難的臉上瞬間添了一抹喜色,甚是贊同地點了點頭。
我終是知道了,這些時日,沈府消失了那麼多人,並不僅僅是參與毒害芹青之事,畢竟二夫人雖然在沈府影響大,卻不可能到如此地步。只是滄瀾霄借題發揮,把會透露口風之人一並解決了!就因為他這麼一個念頭,便死了無數的人。滄瀾霄,果然心狠!果然是成大事者!我近日神思不寧,從未想到這個點子,而他恐是早已想到,怪不得要大肆操辦婉如的喪事。一是掩蓋芹青的喪事,二是要顯出我的仁厚。滄瀾霄啊滄瀾霄,果真是用心良苦!
「如此作為,枉為子女!婉鳶願守孝三年,不論婚嫁!」我立刻跪地道,聲音朗朗,擲地有聲。我抬頭看著上座二人,毫不退縮。
「婉鳶!」孝嫻後利喝一聲,而後驚覺不妥,放低了聲音寬勸,「你可要想清楚,太子的想法是再好不過了,你莫要一時糊涂,誤了今後。」
永順帝亦是點頭附和,「婉鳶,朕念在你孝順,便當你方才的話僅是兒戲。你如今尚且年幼,還不知曉三年對一個女子而言,卻是什麼。」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我哀淒地望了滄瀾霄一眼,他緊抿著唇,神色堅定毫不動搖。他一直知曉我對芹青的感情,也知曉我的脾性,我怎麼可能為了婚嫁,如此委屈芹青?她在世時已是如此淒苦,難道她身死,也要偷偷模模的麼?芹青是因我而死,撇開她是我的母親不論,我已虧欠她良多,如若這般,便是枉為人!
「婉鳶不忍以一己之私,委屈至親!心意已決,絕不回轉!還望陛下娘娘成全!」我高聲道。不論是永順帝孝嫻後還是在此侍候的宮女太監,皆是震驚地望著我。「婉鳶聰穎可人,容貌人品皆是上上之選,若因此誤了良緣著實可惜。罷了,這些小兒女的事情,留待他們去商榷吧。」永順帝未有表態,打了個太極,便著人擺架離去。
「本宮累了,且去歇息,你們慢慢商榷。」孝嫻後看了我一眼,頗為復雜,而後便利落地離開了。待孝嫻後離去後,殿中只剩下我們二人。
滄瀾霄忽然低笑出聲,他哀切地看著我,那種心傷神碎,讓我不由心下黯然,偏過了眼楮,「你向來對我諸多要求,我一一答允,我在這里且問你一句,你憑什麼?」
我依舊跪在地上,喉頭有點干澀,張了張嘴,卻是難置一詞。
「你善妒,我便應允只娶你。你嬌縱,我便事事依從你。你與莫憂交好,我放任你們見面。從我相悅于你到現今,我為你付出種種,你難道不知?就因為我愛你,你便接受得如此理所應當?對我如此肆無忌憚麼?」滄瀾霄雖是怒極,卻帶著瀕臨絕望的情緒,那種握在手中卻要失去的痛苦,「現今你要守孝三年,日後便是與我楚河漢界,各不相干?還是,你要我頂著種種壓力等你三年?你,怎可如此自私!」
「是,我是自私,是我對不起你。」我盡量保持平靜,用沙啞的嗓子如是說。滄瀾霄說得對極了,自從與他在一起後,一直都是他在付出,而我毫無理由地承受著他的愛,承受著他不遺余力的保護。在他的羽翼下,我肆無忌憚。
「只願我,從未認識你。」滄瀾霄的聲音停止時,他的身影已經遠去。那一聲似是嘆息,似是絕望的話語,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腦海里。
我一個人回了沈府,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渾渾噩噩地到了芹青的靈堂。在這個世界,恐怕真沒有什麼可讓我留戀的了。芹青死去,滄瀾霄對我絕望棄我而去,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太自以為是,太自私,我害死了我的母親,氣走了最愛我的人!我抱著棺木哭了整整一夜,直到拂曉之時才撲到床上蒙頭大睡。伺候我的婢女不明何時,只得喏喏候在門外。
直到黃昏將至,我才被幾個丫鬟急急叫醒,欲替我梳妝打扮。我揮退了她們,找了件月白色的綢裙穿上,松松綰了髻,斜斜插上一支玉簪。對著銅鏡照去,發現我的眼泡紅腫,神色憔悴非常,真真像個棄婦。我不由咧嘴一笑,喚人拿來冰袋敷眼。我一邊敷眼一邊自嘲,今日,莫憂亦要走了,作為使者,他的任務已然結束,他要回離淵了,今晚便是永順帝設宴為他踐行。終于,所有人都要離我而去,我辜負了莫憂,辜負了滄瀾霄,辜負滄瀾迦,現在這般,就是我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