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潘玉娘還遵從著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古訓,至今仍沒有落發。洗完澡,換好衣服,整理好頭發之後,便和常人無異了。但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就算是素衣素服,就算雙目失明,神色憔悴,可舉手投足間的優雅和面上尊貴不可侵犯的神態,仍是讓院子里的女人們不自覺的敬了幾分的。
沒有一個人敢多問,但吃飯的時候,已然把主人位置留給了潘玉娘。
秦桑扶著潘玉娘落座,直截了當道︰「這是我母親。」
幾個女人齊刷刷的起了身,恭恭敬敬的喊了聲︰「老夫人好!」
潘玉娘微笑著抬抬手,柔聲道︰「我都听桑兒說了,你們對她甚是照顧,我在這邊真要謝謝你們了。」
「老夫人您這麼說,我們幾個可怎麼敢當呢?」劉氏是個會說話的,笑吟吟的搶先答道。
「東家……」郭嫂沒那麼多虛話,直接便把自己心里想的說了出來,「如今老夫人來了,這家里顯得是越發窄狹了。我等會兒把後面廚房旁邊放雜物的屋子收拾出來,就搬過去了。委屈老夫人住我如今這屋,讓素娘貼身照顧著,什麼事都方便些。您看這樣行麼?」
秦桑覺得她這提議正合自己所想,也比較恰當,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大好意思,「那後院的屋子東西朝向,又窄又小,只怕會很熱……」
郭嫂笑了笑,「東家說哪里話?那屋子收拾了之後也亮堂的很,前後通風的,總比我之前住的房子好多了。再說,我整日在後院忙活,住那里不是正好的麼?」
秦桑又想說幾句客套話,福寶卻在這時哼哼著要醒過來了。
劉氏一听這聲,立刻跑過去照顧福寶去了。
大凡眼楮有疾的人,听力都會格外的好。潘玉娘一听孩子的聲音,兩只渾濁無光的眼楮似也陡然放了光彩,「是我那外孫兒麼?」
秦桑笑著把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柔聲說道︰「可不是麼?……劉娘子,麻煩把福寶抱過來吧!」
劉氏一听這吩咐,忙把孩子抱了過來,輕輕地放到潘玉娘早已準備好的雙臂中。
一踫到孩子軟軟香香的身子,潘玉娘的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兩行熱淚簌簌而落。
幾個女人都看得有些動容,可孩子卻是無法理解的。突然被一個陌生的還如此激動的人給抱著,福寶是一百個不習慣,不高興的皺著眉頭瞧著秦桑,看那樣子似乎是隨時都要哭出來。
秦桑忙伸手把福寶接到手里,站起身,「你們先吃著,我們娘仨兒晚點再吃。」說著話,另一只手就要扶潘玉娘起身。
劉氏一看,立刻也站起來道︰「東家難得一家人團聚,自然有很多話要絮叨絮叨。這麼著,東家您坐著,我們三個去後院吃去。」
郭嫂也拉著素娘趕緊起身,笑道︰「是啊……東家您坐著……」
說著話,這三個人已麻利的邁開腳步,往後院去了。
秦桑本不是這個意思,但這個社會本來就是尊卑有序的,現在想想,她方才隨性之舉,的確有些讓下人們誠惶誠恐了。
復落座,秦桑抱著福寶,哄著,但是把他的小手放進潘玉娘的手里,讓他們親近親近。
潘玉娘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欣慰嘆道︰「佛祖總算開眼了,咱們總算是否極泰來了。我以前可從未想過我也能有今天這樣含飴弄孫的好日子……」
秦桑笑笑,低頭逗弄福寶,逗得他咯咯咯的響亮的開始笑。
潘玉娘也跟著幸福的笑了起來。
「對了,怎麼不見裴女婿?」潘玉娘突然道。
秦桑一愣,不知該怎麼回答。
「如今你能過上這不錯的小日子,是不是裴女婿調回京當個京官了?」
秦桑心里糾結的很。特別是看到福寶那雙大大的清澈童真的眼楮,她想,她恐怕不僅現在很難面對目前的這個問題,也更難面對以後福寶同樣的疑問了。
但是,逃避從來不是她的解決方式。既然這麼多苦難都過來了,這點噩耗,也總該要承受的起。
想到此,她把手慢慢的放在潘玉娘和福寶的手上,握住,才低聲開口道︰「娘,我和裴之嘯……早已和離了……」
潘玉娘手頓時一僵,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起來。
「……什麼?!」
秦桑咬咬牙,繼續道︰「是。我們和離了。日後,他走他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井水再也不犯河水了!」
「那這麼說……之前我听到的傳言……也是真的了?」
秦桑不懂,「什麼傳言?」
潘玉娘動了動嘴唇,終是嘆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握緊了福寶的手道︰「也罷。和離了,也就解月兌了。日後你們母子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也就罷了,何必管別人那麼多。」
秦桑皺了皺眉,覺得她有必要打听清楚這個「傳言」。恐怕,這傳言,是秦竹精心策劃的讓她消失的計謀的一部分。既然能讓秦家在沒有親眼見到自己尸首的情況下就認定自己死掉了,還不回頭去追究一下那裴之嘯自己的死因,想必這理由一定足以令人信服。
「說真的,娘這話讓人心里還是不大舒爽呢。」秦桑輕輕笑了笑,「我做事一向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父母,還有自己。我只不過是和裴之嘯友好和離了,和離文書還在我身上呢,卻不知道你們听到的是什麼說法?听芸娘的話說,似乎你們還都以為我已死了?這又是怎麼回事?」
潘玉娘渾濁的雙目閉了閉,長吁了一口氣,才睜開,茫然看著前方,好半晌,才道︰「這孩子好歹是裴家的血脈,為何和離之後,你還能帶著他遠走高飛?」
這個問題秦桑更不知如何回答。在十分注重血統的古代,一個女人和離之後若要帶走一個血脈,那都是不可能的事,何況她帶走的還是個兒子?!這是連她自己都無法想通的事,她又怎麼能回答別人?
潘玉娘似乎已不想多說,松開了秦桑母子倆的手,模到了筷子便要開始用餐了。
她的神情再也沒有當初的幸福神采,反而似乎多了更多心結和愁郁。
這個突然之間的轉變,讓秦桑沒辦法不去回頭想想她說過的每一個字。
陡然,一個念頭竄了出來,讓她不由得心下一驚。
對古代女子而言,何事最大?何事連父母都覺得抬不起頭,諱莫如深,連听說自己女兒死掉了還不回頭問婆家討個說法就匆匆認命了的?自然是女子自己犯了錯,而且是大錯!
這最大的錯,也莫過于「七出」之首,男方可以隨意處置且不須負責的,婬罪!
或許,也只有這個,才能解釋潘玉娘在听到自己和離時竟還似有些不敢相信,才能解釋裴之嘯為什麼根本不想要自己的孩子!恐怕方才潘玉娘在心底已經坐實了自己是在騙她,因為沒有比男人不要自己的親生骨肉更能證明女子之罪的!說白了,她根本就是認定了自己不僅出軌了,還懷了不知是哪個男人的孩子,所以才會落到母子倆一起被掃地出門的後果!
這,的確是足以讓她抬不頭來的一件事,也難怪她提也不想再提!
秦桑頓時胃口全失。看著福寶一臉天真的可愛模樣,她簡直不敢想象過去的這個身體到底發生過多少悲劇。
如果推斷成立的話,那麼裴之嘯必定是認定了此事,所以夫妻才恩斷義絕,所以她才會被逐出家門,任其自生自滅。
她絕不相信那是之前「秦桑」會做出來的事。除非,是當時已被毒蠱控制的她受到了設計!
毫無疑問,這是最一箭多雕的一計了。
這一計,不僅能抹殺她在秦天楚心里的最後一絲牽掛,讓她徹底無法回到秦家,也足以讓婦德永遠第一的潘玉娘受到連帶的牽連,無法抬起頭。更重要的是,她也徹底失去了裴家這最後一個港灣,所以,她,只能崩潰,只能等死!而且,萬劫不復!
果然是極陰狠的一招。
秦桑緊緊的握緊了拳頭,目光幽幽的看向前院。
或許,一直暗暗守護在自己身邊的燕飛鷹能幫她解開這個結。如果真有其事,說不定,他能告訴她一個頭緒,那就是,福寶的爹,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