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醒來時,房間內失去她的蹤影。
我跳起床來,梳洗,看看時間,已是中午。我錯過了早餐。
穿了泳褲,赤足走過沙灘,我走到餐廳。向餐廳內一望,吃午餐的人群中,不見她的蹤影。
我走到自助餐櫃前,取起一片密瓜,抓在手里,邊走邊吃。
穿過綠林,我走到她房間前。向屋子的玻璃內望,屋子內根本沒有她的蹤跡。
我伸手按了三次鈴,沒人回應,于是我繞到海邊。
一片蔚藍色的海洋中,她坐在珊瑚礁上。
迎著海風,她身上披著長沙龍,沙龍一半繞在她身上,另一半浸在水內。
她迎著海風,發絲飄揚。
我涉水走過珊瑚礁,步近她身邊。
「桃子。」我喚,
她轉頭看看我,又轉開臉去。
「你不會對我像佩佩一樣吧?」我問。
「我對佩佩怎麼了?」
「一夜之後,把他揮開。」
她回眸一笑。「你覺得你跟他們有相異之處?」她問。
「有。」
「何處相異?」
「你听過我的心,听不出來嗎?」我坐到了她身邊。
「不要說你愛上了我,」她淡淡地笑了起來。「那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老得令人生膩。」
我在陽光下看她,她膚如古銅。非常健康的色素,一身防曬油,不施脂粉,卻驚人的青春美艷。
當我牢牢注視她時,她突然轉開臉去,吸吸海風,仰起臉。
「這塊珊瑚礁,曾經死掉不少海龜,你猜不到吧。」她跟我說。
「是嗎?」
「許多年前,這兒根本沒有這間酒店,島上只有一個工廠,」她說。「是制海龜湯的工廠,他們在這兒捕海龜,在這兒宰割,然後,就地制成罐頭湯出口。」
她看看我,皺上眉。
「你知道海龜的天性嗎?」她跟著說︰「它們在原地孵卵,原地出生。然後,投向大海。但每當產卵時,無論游行多遠,它們必回原地產卵。」
「嗯。」我牢牢捕捉她的表情。
「卻沒有想到,當它們回來時,制湯的工廠,將它們一一捕捉、宰殺•••結束它們的生命。」就在此刻,她臉上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們闖出海去,游得那麼遠,那麼自在,又為什麼要回來呢?」她怔怔低喃。「它們回來,難道不知道有人在等待,要宰割它們嗎?」
我心中一稟。看她的表情,听她的聲音——難道正在用那些海龜的命運,比喻著她自己?
一陣疑惑自我心底升起,令我失神。
「若我是那海龜,我會越游越遠,永不回頭。」她斷然地說。
「它們回來,因為這是它們的家,」我低聲說。「有家,當然要回來。你不想家嗎?」
「不。」她回答得根本不假思索。
「你從不想念家人?」
「不。」
「怎麼可能•••」
「你不是把你的初戀情人忘了嗎?」她笑。「為什麼我不能?」
「家里還有誰?桃子?」我故意問。
「一大串的人。」她聳聳肩。「我們一家人十個兄妹。」
我瞥了她一眼。有的人說謊面不改色,是狡猾?還是天生就是一個女演員?分不清楚。
「出生馬來西亞?」我又問。
「東岸。你听說過‘關丹’嗎?一大片的海,無懷的沙灘、椰樹、陽光•••」她咪上眼。
層出不窮的故事,她的地理科目,必然比我在學校里的成績好。
「一個人大老遠的到‘大堡礁’來,為了不想回家?」我問。
「自由自在的生活多好,不是嗎?」她反問。「我就是不想回家。」
「這樣年輕的女孩子,能整天在外面旅行,必然有一個很富有的家庭。」我故作猜測狀。
「我有一雙手,」她伸出手來。「到了哪兒,做到哪兒。」
「你做過些什麼?」
「售貨員,餐廳招待員,」她說。「推銷汽車,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
她必然以為我是白痴。
「做這些工作,不能住在島上最昂貴的房間內吧?」我笑。
「這一段時間,我經濟寬裕點。」她說。「有時候,我遇上一、兩個闊氣點的男朋友,他們負擔我一點開支。」
「哦,原來如此。」
她深深吸一口氣。「看,陽光、海洋、珊瑚、空氣•••我到了這兒,才發覺世界之大。人一離家,可以一生一世不回去。多自在。」
「是你家里的人令你憎厭?」我問。「你爸?你媽?還是兄弟姐妹?」
「每一個人都令我憎厭。」她想了想。「最憎厭家,住在家里的每一個人,都令我討厭。」
「有什麼特別原因?」
「有,」她煞有其事地說。「因為那一整家人,都不是我的親人。」
我看她一眼,知道她又在說謊。
一個竟能如此迅速把告訴編出來的人,必有超人的智慧。我想看看她的智慧。
「你剛才說你有十個兄弟姐妹,怎麼不是親人?」我很認真的問。
「你不明白。」她說。「他們是我爸前一個女人生的。」
「哦。你爸有兩個老婆?」
「兩個。」她說著一閃眼。「另外又有兩個。」
「四個,」她說。「兩個住在一起,兩個在外面住。加起來,四個。」
「你爸有四個老婆?」我嘩然。
她當然不知道我見過她爸烽火戲諸侯,不然,她絕對不會浪費時間和我在這里吹牛。
「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四個女人,有什麼奇怪?」她笑笑。
「奇怪,他的老婆們怎麼不告他重婚?」我一本正經的問。
「你都忘記了!張為民!」這一次她竟然記得我的姓名了。「我爸是在馬來西亞的‘關丹’,我不是說了嗎?那兒的男人,可以有四個老婆的。」
「噢!原來如此!」我作恍然大悟狀。
「我是最小的女兒。」她低聲說。「其實,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媽生下我,令我爸以為我是他的千金。其實,嘿,不是的。」
「不是!你不是你爸生的啊?」
「你給我生個出來看看。」
「諤諤!」
「我是我媽生的,但我不是我爸的骨肉。」她說。「媽只是讓他以為我是他的骨肉,這樣,就能生養大我,不必我受苦。」
「那麼——你是什麼人的女兒?」
「一個漁夫,」她眼珠一轉。「一個非常英俊的年輕漁夫,是我媽的情夫。」
「是你媽不忠?」
「是我母親忠貞,這才生下我。」她改正我的話。「我媽跟那年輕的漁夫,自小青梅竹馬,但是我爸使強,要娶我媽。媽本來不肯,是因為肚子內有了我,這才嫁他•••」
「既然這麼愛那個漁夫,」我立即找尋漏洞。「為什麼不做漁家婦?」
「做不成。」她攤攤手。「那個漁夫一次出海,海上的龍卷風把他卷走了。」
「我的天啊!」
「媽就跟了現在這個男人。」她嘆口氣。「我雖然生在那個家里,但我不是他的骨肉,絕對不是!他們討厭我,我也討厭他們。我倒不如一走了之。」
我牢牢的看著她。
「什麼事?」她問。「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你真悲慘,有個如此的家庭。」我強逼自己相信她的故事。
「我永遠不會再回去,絕對不會。」她再三說。「我在外頭餓死,也不回去。」
「你總想念你媽吧?」我問。
「我媽?算了吧!」她淡淡說。
「又怎麼?」
「她不夠堅強。如果她真的堅強,她的愛人遇難,她就要堅挺下去!為什麼要嫁人?守住,一身孤獨,不好嗎?」
「你自己剛才不是說了嗎,她要養大你,不令你受苦啊!」我提醒她。
「嘿!偉大!」她冷冷笑道。
「回去。」我低聲對她說「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能與家比。鳥倦知歸,我相信有一天,你必然會希望回去。」
「絕對不會。」突然,她側過臉來,看我一眼。「你呢?」
我暗暗一驚。「我什麼?」
「為什麼你盡是問我,你不說說你自己?」她緊覺起來。
「哦,想知道我?」我聳聳一笑。「我絕對沒有你這樣曲折離奇的身世。」
「說來听听。」她極有興致。
我咬咬唇角,發現自己編故事的本領,是九流加一流,十足第十流。
「我爸有錢,」我說。「我是獨子。」
「到這兒來•••是獨自來度假?」
「我說過了,那個成小彬•••」
「哦,你的愛人。不是結婚了嗎?」她問。
「對,我傷心了好一陣子。我爸就建議我到比較僻靜一點的地方來•••靜一陣子,躲開煩惱。」我終于編造了一個最簡單的故事。
「原來是來養傷的。」她輕輕說。「心頭的傷。」
「是吧。」
「算了吧,世界上並不是只有她一個女人。」她攤攤手,突然非常輕松地說。
「在我心中,只有一個。」
「現在你有兩個了。」她忽然指指我的心口。「我呢?不算在內?」
「你不是要我忘記你嗎?」我問。
「忘記我?」她睜大雙眼,忽然反問我︰「我有說過要你忘記我嗎?」
「你•••」
「你沒發現我對你,跟佩佩不同嗎?」她微笑起來。「我們坐在這珊瑚礁上,已經談了半天了。我並沒有叫你走,是吧?」
我帶著驚訝。「為什麼?」我問。「為什麼我與別人不同?」
「也許——」她怔一怔,似乎在找答案。然後,她聳聳肩。「也許你跟我一樣,黑頭發,黑眼楮——這算是個好理由吧?」
「嗯•••」我笑。「好理由。」
「來,」她站起身將手遞給我。「我們到那邊的咖啡屋坐去,你請我吃雪糕,怎麼樣?」
我牽起她的手,緩緩從珊瑚礁上踱向沙灘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