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商分為買鹽的‘場商’和運鹽的‘運商’,既買鹽,又運鹽的才叫總商。揚州共有八家總商,是揚州鹽商的領袖,這一次兩個委員帶劉炳章來拜望的,是其中的一個,姓顧,名叫萬全,在家行七,人皆稱之為顧七爺。
顧七爺家蓋的園子叫‘朵園’,來歷已不可考,不過論起園子中景致之美,和著名的容園比較起來也不遑多讓。將手本遞進去好一會兒的時間,園子中門大開,一個穿著簇新的穿綢長衫紗馬褂的老人,紅光滿面,精神抖擻地迎了出來︰「失敬,失敬。哪一位是劉先生?」
劉炳章猜到對方就是顧七爺了,趕忙上前一步︰「在下劉炳章,見過顧七爺。」
來人正是顧萬全,前數日的時候,陳醉月派來的專差已經將一封書信遞到他的府上,信中把湖北巡撫龔裕托請自己的事情和對方說了一遍,並請他從中聯絡雲雲。
顧萬全不敢怠慢,在劉炳章未來之前,就已經事先把另外七家總商聚集在一起,商討過這件事︰「……就是這樣了,大家看呢?能否由我等出面作保?」
「此事尚需萬全考慮。誰知道龔裕在想些什麼?若是招安陳醉月,能夠使得官鹽暢銷,于我等也有大好處,也就罷了;若是陳醉月如同當年黃玉林一案一樣,最終只是借刀殺人,把幾個和他有私怨的鹽梟抓來交差了事,官引滯銷如故,又當如何?」
黃玉林一案就是當年害得兩江總督蔣攸銛丟官罷職,身敗名裂的一段故事(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不贅),在座的幾個人中大都不知其詳,只有一個叫李兆普的,年歲甚長,算是當年之事的親歷者,不過也已經年紀老邁得很了。
「大家與陳醉月均有各樣的交情,願不願意具結保他,想來大家心里有數。可是我要提醒大家,具結書中有陳醉月招撫之後,‘私鹽斷絕,官引必可暢銷’之言,便等于是我等自己具了切結,若是日後仍舊滯銷,我等如何應付差事?兩江,湖北那邊和我們打起官腔,又當如何料理?這一節可是要想清楚的。」
「七爺說得對!」有的鹽商豎起了大拇指贊嘆︰「看事情洞若觀火,陳醉月無事了,一定會不老實。若是照樣賣私鹽,官鹽自然也就暢銷不起來,到時候官府以我等具結文書說話,鹽課一文也少不了。我看,這是陳醉月和官府聯合起來的圈套,可不能輕易上當!」
這一來,會議就沒了結果,對陳醉月派來的人只是說要商量,讓他等消息,一連等了好幾天,劉炳章這邊已經從湖北出發了,鹽商那邊還是沒有任何落地的回復。于是陳醉月知道,這件事怕是要黃。
若是鹽商拒絕作保,則湖北那邊也輕易不敢招撫,陳醉月想洗淨上岸的念頭也就成了鏡花水月。來人回去稟明,陳醉月大怒,派了個人再一次到了揚州,對鹽商總會的人說︰「陳某人于兩淮百姓只好不壞,兩淮的總商、散商更是有著很多的交情放在那里,如今不求旁的,只求諸位筆底春風,具個名字而已,竟然也不答應,真讓人傷心難過。」
陳醉月派來的人又說︰「既然你們不講交情,我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你們不肯救我性命,陳某人臨死也要拉上墊背的,我從來沒有做過殺人的勾當,這一次要開殺戒了。哪個不答應我,我殺他全家!」
來人把話說完,顧萬全真有點害怕了,把總會的另外幾個人再一次召集到一起,將陳醉月的話說了一遍,最後說道︰「人急懸梁,狗急跳牆,陳醉月是亡命之徒,又不是本地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我膽子小,決定具結保他。各位的意思怎麼樣?」
有了一個領頭的,其他人自然也是一諾無辭,不過事情不能這樣簡單的決定,還是要等到龔裕派來的專差到了揚州之後,再做決定。
把劉炳章請進朵園,其他的七位總商也赫然在坐,彼此見過禮——這些鹽商家中有的是錢,花錢捐一個道台都是很容易的事情,所以,劉炳章以舉人之身,給幾個人行了跪拜的大禮,這才彼此落座。
雙方攀談了幾句,立刻把話題引到了正經事上︰「顧老爺,這一次我家大人請托之事,可有成議?」
「這個嘛,我等已經商議過了。既然陳醉月有心向善,自當給他一條出路。只是,這具結作保一事。」他向周圍的幾個人看了看,滿是神秘之色的一笑︰「劉先生,您是在湖北龔大人,兩江陸大人面前都能說得上話的,所以,還要請先生幫襯一二啊。」
劉炳章再聰明也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了︰「顧老爺這話,請恕學生不明白。」
顧萬全很有為難之感,尤其是當著陸建瀛派來的兩個委員,很多話不好直言,只好暫時放下此事,吩咐一聲擺宴,邀請幾個人入席。劉炳章三人也不客氣,當下拱手謝過,各自入席。
這一次宴請幾個人是江南特產的鰣魚。鰣魚大約在四月間上市,每一年的第一尾鰣魚上市的時候,既不是撒網捆來,也不是釣得,而是很匪夷所思的辦法得來︰由練習龍舟競渡的健兒,在金山寺前的江面上,駕著小船,沖入丈許高的浪頭中,直接用手捉到的!然後將這尾鰣魚用名為‘草上飛’的快船一路送至江寧,前明的時候是送給鎮守太監,本朝自然是獻給兩江總督——照例可以得封賞二十四兩銀子。
鰣魚的吃法從來都是清蒸。不過鹽商的做法和平常百姓另有不同,也更加的講究︰先由廚師派下手挑一副行灶出門,自己用布裹著刷洗干淨的刀具隨行,一行人一起到江邊,從剛剛捕撈上來的鰣魚中選購一條新鮮的,趁剛出水而未死的時候,剖肚挖腮不去鱗,清除髒腑,清布抹干,魚月復中放入兩塊上好的火腿,取其香味,然後用網油包好,放入行灶中來蒸。
一路走來一路加熱,等到了府中,直到宴席前,方才將鰣魚出鍋,剛剛好可供享用。據說清腴鮮女敕,無與倫比!
劉炳章一邊和顧萬全等人說著話,一邊飲酒,待到看周王兩個人都有了酒意了,顧萬全這才說道︰「劉先生,不瞞您說,陳醉月之事,老夫和幾位同行商議過,都認為若是真能使私梟絕跡的話,不論是于朝廷還是于我等,都是有大好處的。所以,若說真的能夠使私鹽絕跡,官引暢銷,我等自然樂見其成。只是……」
「什麼?」
「劉先生,您是明白人,要說我們這些人,錢是很多,奈何此番具結之事,內中有要我等作保,陳醉月安撫之後,官引必可暢銷之言,這,可就有點強人所難了。」
他的話只說到一半,劉炳章就明白了︰無非就是這些人現在作保也是言不由衷,將來若是私鹽仍舊猖獗,則官府方面以具結上的話以為要挾,這些人不敢擔關系而已。不過這一層不是他可以顧忌得到的。兩淮鹽政全在兩江總督治下,自己不過是湖北巡撫的幕僚,很多事不但自己,就是龔裕也無法越俎代庖。只得掩飾的一笑︰「顧老爺所言有理,不過我想,只要陳醉月能夠認真辦事,于招撫之後引導緝私,想來私鹽絕跡或者不可得,以官鹽輕本敵私,總還是可以做到的。」
「就是這話嘍。」那個喝得有了點酒意的周委員接口道︰「只要官鹽的價錢降下來,想來百姓也不願意花錢買私鹽的吧?畢竟,總還是要做個安善良民的居多哩。顧老爺,您就毋需操心過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