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出京辦差(2)
督臣領袖,自然是直隸,不過若論起來能夠稱得上是‘雄藩’的,就只有兩江和兩廣了。東南人文薈萃,天下菁英大半于此,開府兩江,自然是 赫已極,非同小可。
陸建瀛接到上諭,很是楞了半晌,怎麼好端端的把自己發往兩廣了呢?旨意中是措辭很是溫婉,說陸建瀛在兩江任上,‘多日奔勞,操心過甚」皇上本想將其‘北召內用’君臣兩個‘日夜盤桓」只不過第念兩廣所在‘夷情凶猛」而徐廣縉又非‘治理長才」這才簡派他奔赴兩廣,相信以他的手段和能力,必然能夠使‘民情恰然,列夷雌伏’。
除了這些文字之外,皇帝倒也不肯手緊,給他加了‘兵部尚書餃」又賞賜黃馬褂,三眼花翎,命令他,‘一待接任之員抵府,交辦差事之後,擇日啟程’。
陸建瀛踫頭領旨謝恩之後,讓幕府繕草謝恩折,鳴炮拜發,然後讓人火速辦差,只等接收大員到了,即刻交付。等了幾天,桂良抵省,陸建瀛親自到城外接官亭迎接,將他請入總督府,招待得分外熱情——彼此都是官場上人,這等事也不必一一細表。
等到陸建瀛和他辦理的交接手續,桂良正式履任兩江,坐上了兩江總督的高位。
履任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沙船幫的鄭若增和漕幫的羅九找了過來。他這一次赴熱河行在陛辭的時候,皇帝對他說過,兩江之地,政務繁多,錯綜復雜,海運之事,經過三年來的試運行,已經初見成效,你到任之後,千萬不可懈怠,陸建瀛留下的一片大好成果,更加不能因為你心存‘人去政亡’之念,而付之闕如。否則,朕斷斷不能饒你。
皇上聲色很是嚴厲,桂良不敢怠慢,在稍作休整,把衙門中的事情交托給下面的幕僚料理得差不多之後,立刻把這兩個人請過府來,仔細詢問。
一問之下才知道,兩江治下各省的漕糧(雖然已經改為海運,卻仍沿襲舊稱)共計三百七十余萬石,以每條沙船裝一千石計算,就是三千六七百條。
船只不是大問題,鄭若增和羅九這幾年來大肆購買、打造沙船,有一些還是拿當年漕船改頭換面重新使用的。只是這樣,船只仍然不夠使用,不過這幾年合作下來,鄭若增和羅九早有了默契,沙船在天津卸下漕糧,卻並不會直接南返——。
听到這里,桂良問道,「為什麼?是風信不符嗎?」
「回總憲大人,不是的。」鄭若增給他解釋,「回上海是‘回空」若是空船回返,水腳太貴,所以便要在天津卸船之後,繼續北上,到了旅順,裝載大批的北貨回南——這樣一來的話,等于便減輕了公家的運價。」
良點頭,表示听懂了,「那,這樣一趟,總要多少時日?」
「這要看在天津卸船順利與否,若是順利的話,總計四十天,就可以了。」
「好在時間還算富裕,就走兩趟好了。不過,海運來回方向不同,去時是從東南奔西北,回程則相反,初夏之際多東南風,不利回程,」桂良很是讀過一些書的,倒不是兩眼全黑,任憑屬下擺弄的昏聵之輩,問題也很在點子上,「如果風向不利,耽誤了第二趟裝運,兩位如之奈何?」
「大人聖明。這等事當然也要先考慮到,不過逆風逆水,船只只是走得慢,不是不能走,到時候只有見風使帆,格外用心用力而已。」
「風險呢?」桂良又問,「我看過《元史?食貨志》,自元世祖用丞相伯顏之策,創興海運以後,‘風濤不測,糧船漂溺者無歲無之,間亦有船壞而棄米者’;我倒要請教,沙船往來,真的沒有風險嗎?」
「風險怎麼沒有?」羅九答說,「不過風險二字,要看怎麼說,同樣出事,在甲是風險,在乙可能就不是,不能一概而論。」
「你倒舉個例子?」
「大人,是這樣的。譬如在洋面上遇到海盜,在商人是風險,在公家就不是,因為公家有水師保護。」羅九說,「商人遇盜也有兩種,有的有風險,有的沒有。」
「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羅九和鄭若增相視一笑,似乎不大願意往下再說,卻禁不住桂良一再追問,終于還是說了,「大人鐘鼎之家,自然不知向小的這般跑江湖的難處。這就好比陸路上的鏢行一般,有的鏢行手面闊,吃得開,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漢總能夠拉上交情,丟了鏢,憑一份名帖就可以拿回來;有的就不行。」
鄭若增說,「鏢行招對了,風險就小。商人運貨也是一樣的,找沙船找對了,這方面幾無風險可言,當然,費用也不一樣。」
桂良這一次听明白了,原來沙船幫和洋面上的海盜有聲氣相通的,所以才不至于遭劫當下又問道,「遇盜可說是**,風濤之險的天災,遇到了結果是一樣的,其中也有趨避之計法?」
「這要看管舵的和水手是不是得力了。至于減少損失,全在未雨綢繆。拿小人的沙船幫回南來說,貨色由貨主負責,我們損失的只是沉掉的船,不過船從下水之後,每一次的水腳之中,都要攢起來一部分,做日後汰舊換新之用。加以有漕幫幫襯,所以風險不大。」
「……至于貨主,也有彌補之道,比如一船北貨沉了,來源不繼,行情一定會高,存貨也能夠賣得起價錢,就貼補了一部分的損失。」他想了想,又說,「小的和各方人打交道,听人說,列夷之國現在有一種名叫‘保險’的辦法,有了損失,由保險行估價照賠,更無風險可言,不比公家的——」
鄭若增突然停了下來,臉色很是復雜,有點憂慮的模樣,實在是想不通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表情?
正在桂良疑惑想要發問的時候,鄭若增又開口了,「不瞞總憲大人說,皇上推行海運,小的和羅九兄真正是贊佩全*文字。皇上聖明,更加是舉雙手贊成,不過小的每天都是提心吊膽,心里害怕得很,海運之事,不遇風險便罷,一旦遇險,損失必重裝一千石的船沉掉了,損失的就是一千石米,一條船。就算我的船不要公家配,死掉的水手總要撫恤吧?這些事,朝廷全然不管,算起賬來,倒全要我沙船幫倒霉」
桂良听他說完,沒奈何的皺起一雙壽眉,處處履任,若是就沙船幫的難處上言,只怕皇上會認為自己全無辦事之能——怎麼在陸建瀛的時候就沒有這樣的難處,到了自己這里,問題就層出不窮了呢?
想了半晌,他說,「鄭兄,羅兄,此節的難處,本官已經知道,待到時機到來,自然會在皇上面前為你們痛陳厲害,也就是了。至于現在嘛,還要兩位老兄從中為國出力,為皇上解憂,海運之事,更是要全靠二位了。」
「小人自當謹從大人之言,認真報效朝廷。」
幾個人正在說著話,有門下的戈什哈進來奏報︰「大人,有京中寄來的書信。」
鄭若增和羅九就勢起身,向他告辭,桂良向外送了幾步,二人一再請主人留客,桂良也不強求,哈一哈腰,轉身回去了。
信是奕寄來的,其中除了照例的問候之外,就是提及這一次皇帝有意在兩江治下修建大清朝的第一條鐵路,並且著派總署衙門的文祥、李鴻章、唐之浩三人赴兩江,從江寧到上海實地走上一遭,將可能施工經過的途徑、區域做一番簡略的查勘。並請求桂良從旁協助雲雲。
把信折好,重新放到信皮里,桂良問道,「可有信差?」
「有的。」
「叫他上來,我有幾句話問他。」
什哈把送信的折差叫到堂上,給大人見過了禮,桂良問他,「你是幾時出京的?路上走了幾天啊?」
「回大人的話,小的是九月二十九日出京,路上走了兩天,這才到達江寧省城的。」
「嗯,路上辛苦了。王爺可還有什麼話嗎?」
料在機先,預計桂良可能有話要問,特意像送信的折差交代過,所以,來人很是從容,「王爺說,大人若是問道的話,就和大人稟明︰請大人在治下先行準備,鐵路興建是國之大事,列夷觀瞻,百姓仰望,其中還有一節,便是鐵路同行之處,怕有很多田畝土地,需要所屬府道認真料理;更有為難之處,就是怕會有掘毀墳塋之事。」
奕挑選的這個折差口齒伶俐,語句清楚,最主要的就是記性極好,把奕交代他的話一字不漏的如實轉述,「這等事于小民更加是不克容忍,所以,請大人在治下先行通知,有甚礙難之處,盡早的上報皇上,屆時,再就安撫事宜請皇上聖意裁決。」
桂良听他說完,點點頭,「好吧,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差行了個禮,轉身下去,有總督府的下人負責接待,安排住宿。
這一邊,桂良卻開始泛起了疑惑,鐵路興建之事他在京中的時候也知道,引發全國各省督撫的不滿和非議,都以為其事絕不可行,其中種種理由他也略知一二,從來是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思——鐵路興建不是在京津之地的嗎?怎麼要移到自己治下的兩江來了?
在堂中呆了半晌,自覺多想無益,還是辦自己的去,「來人,請江蘇府,松江府,上海道幾位大人,到府議事。哦,還有,」他又加了一句,「把張學政也請過府來。」
張學政就是張芾,他辦公的居所就是在這江寧城內,所以一傳就到,其他的幾個人就要等候了。
天色過午,松江知府聯英也到了。聯英,字再臣,蒙古瓖黃旗,道光二十四年的進士,其父是在鴉片戰爭中赫赫有名的上章彈劾琦善五大罪的裕謙,是蒙古族大員中少有的主戰派。
朝廷對英宣戰之後,用兵廣東,照例是要在江西、浙江設兵站,辦理糧台。江西那邊是派的前任廣東巡撫,改調刑部尚書的祈貢做專差,浙江這邊,則是以署理兩江總督,欽差大臣裕謙為主。
定海失守,英軍進撲鎮海,浙江提督余步雲貪生怕死,棄城而走,裕謙見事不可為,便跳江自殺,後來又給人救了上來,最後到了余姚,在此地氣絕身亡。
朝廷和英人議和之後,道光皇帝以為裕謙‘以身殉國,大勘表彰」為旌其忠烈,除了各種撫恤之外,更撥銀為其修建墓地,享殿,石碑,石柱,望天吼,石羊等物一應俱全。他的幾個孩子,也特旨準予以舉人之身,參加會試。
三個人在總督行轅一邊喝茶一邊說著閑白兒,又等了片刻,黃倪二人才姍姍來到,彼此見禮之後,各自落座,桂良把奕派人送來的書信給大家傳閱一遍,又把和信差說的話和幾個人說了,最後他說,「鐵路一物,是皇上念茲在茲,聖心掛念之事,在我省內推行,實在是令我等官民人等樂見其成的大事。只是這其中礙難之處重重,要靠在坐列位,共同謀劃,共襄盛舉。」
和桂良同樣的,興建鐵路是在坐幾個人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有意將此事放在兩江來進行?听桂良把和信差的一番對答講完,聯英第一個泛起了嘀咕,他是松江知府,上海正是在其轄區,不提工程所需銀兩,民夫都要自己從中供應,只是這掘墳毀墓之事,又如何做得?
「列位大人,皇上有意振作,身為奴才的,自當努力報效,只是,鐵路所經之地,處處皆有百姓田畝土地,這也罷了,若是有小民祖宗墳塋,又如何能夠容得自家祖先慘遭白骨遍地之苦?」他說,「便是皇上,登基以來推行仁政,至深至厚,這樣一番舉動,引得百姓號哭連天,又豈是聖心所願?」
「再臣老兄說得極是,不過本官倒以為,鐵路之興,實為利國利民之舉,其中有傷及一兩戶百姓之心處,也是在所難免。」黃宗漢說,「只要能夠妥善將這一節與百姓曉諭,再撥給田土妥善安葬,想來,百姓也未必就一定會怨聲載道吧?」
桂良听完兩個人的對話,不置可否的望向張芾,「小浦兄,可有高見?」
張芾自從上一年為李泉之事,給倭仁攻得顏面掃地,雖然皇帝將吏部撰擬的處分壓下,改了個不痛不癢的罰俸的處置,卻也讓他覺得人前丟丑,更知道當年之事,朝中大把的人仍然記掛在心,于正事輕易不敢置辭,這回听到桂良問道,他不能不說話了︰「我等坐而論道,于事無補,不如等總署衙門派下人來,听一听其中始末原由到底如何,再做道理吧?」
一場沒結果桂良心中泄氣,草草散席而去,只等京中來人,打听清楚了具體情況,再想對策。
文祥幾個十月初九抵達江寧,桂良屈尊降貴親自到城外迎接,因為幾個人並不是奉旨辦差,也就不必搞得鄭重其事,彼此在京中也是經常見面的,這一次桂良赴江寧上任,再見之下,自然是萬千之喜。
在城外的接管听攀談了幾句,各自登轎,回到城內總督府中,桂良命人奉上茶水點心,也不多做客套,把話題引到了正事上︰「博公(文祥字博川),實不相瞞,這一次鐵路在老夫治下通行,實在是給我添了太多的難題啊。」
李鴻章一听這話立刻心中不悅,什麼叫添了難題?這又豈是臣下事君之道?不過自己是此行的陪襯,鐵路通行更要兩江屬地的官員通力配合方才能夠見功,有些話不能出口,只听文祥如何對答。
「山翁,便是你不說,皇上聖心之中也早有默斷。鐵路之物最大的困擾就在于百姓未見其利,先聞其害。自然心中不滿,這一番我等幾個出京之前,另有皇上欽筆手諭告知,此去江寧,除卻將鐵路通行所經道路查勘清楚之外,更要緊的一件事,便是在以上等地,听取民情民疾,並加以解勸、解決,總要使此番大事,能夠讓皇上滿意、朝廷滿意,更要讓百姓心甘情願的為好。」
「皇上體念百姓,實在是聖明之君,」不管怎麼說,頌聖總是不會錯的,「博公,本官接獲恭王手書之後,著人將皇輿全圖取來,認真梳理之下,以為承建鐵路的路線需要早做安排,其中尤以江寧—鎮江府城—常州府城—無錫縣城—蘇州府城而至上海一線,為路程最近,且而于沿線兩旁驚擾最小。」
「不瞞山翁,我這一次出京之前,也和王爺等署內同僚有過公議,也認為以此為通行線路,最為妥當。」
「既然路線確定下來,」桂良回頭對張芾幾個人說,「列位大人,就請各司其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