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煙兒同時瞪大眼楮,面面相覷地緩緩轉過頭。
身後,陸荊禾正「巧笑嫣然」地笑望著我們。
愚蠢愚蠢!怎麼會這麼大意!我直想把自己腦袋一棒槌敲將下來。
「煙兒,不是應該請二小姐去用膳嗎,你怎麼,反倒在二小姐面前嚼舌根?」盡管是責備,他仍然說得風淡雲輕,像壓根不屑于說這話一樣。
我不想找什麼詞來形容他的表情了,總之像是知道了你穿什麼顏色的內衣一樣,一副什麼都知道了的討厭笑臉。
「是,奴婢知錯了。」煙兒垂眼說道,可我仍听出她只是在強裝鎮定,天不怕地不怕的煙兒竟然怕陸荊禾這個傲慢的達西先生!
「大哥誤會了,妹子只是在向煙兒姑娘詢問一些事。」我插話道,雖然這家伙明顯是要把我晾在一邊,但怎麼能讓這廢柴把煙兒壓制得死死的!
「妹子的身世莫非也要向煙兒詢問嗎?」。他仍只死死盯著煙兒,唇角躍著極美的細小弧度。話說完才淡淡瞟了我一眼。
我和煙兒的臉色瞬間蒼白,這家伙究竟听到多少!
我訕笑了一下,「大哥來多久了,怎麼也不招呼一聲?」
「我見你們說著話沒敢打攪,就在後頭跟著。」他用極慢的語速說道,看好戲一般觀察著我變化著的表情。
竊听賊!我恨不得撲上去咬死他,順便在心里將他的祖宗十八代通通問候一遍。
「大哥倒是很有雅興。」我仍然眉目含笑地說道,這才知偽笑是件多麼痛苦的事。
他卻直接跳過我,忽而慢悠悠向煙兒靠近,在她耳畔頓了頓,俯身用極低的聲息柔然說道,「煙兒,咱們好久未曾好好說話了。」
煙兒的背脊挺得筆直,稍許才開口道,「奴婢,不敢冒犯少爺……」
陸荊禾仍保持著那親昵的姿勢,嘴角一勾,臉上便現出一副諷刺不已的表情,「三年不見,你的銳氣磨滅不少啊」說罷緩緩直起身子,顧自搖了搖頭,忽然詭異地展顏一笑,便退後著轉身大步離去。
我和煙兒對視著同時長吁一口氣,第一次,我從煙兒眼中看到如此驚慌的情緒。
這次的早膳同從前沒什麼兩樣,基本是陸大媽的個人表演秀,不過既然她這麼希望為罵街潑婦們作表率,我就純當是飯前娛樂好了。難得的是,不知是不是陸大媽撞壞腦袋開了竅,竟然也知道了拍走人不是制勝之法,硬是鼓著眼堅持瞪著我們吃完飯。
吃完這頓硝煙滾滾的早餐,我迅速向自己的屋子走去,只要這里是屬于我自己的獨立空間。
「你好嗎小家伙?」
我驚訝地在屋外放慢腳步,我屋子里竟然有人在說話!
「不好……」另一個有點假的聲音沮喪地說道。
「為什麼?你不開心嗎?」。听起來,說話的人是個小女孩。
「我有問題想不清楚。」
「你告訴我是什麼問題。」
「我不知道天上的星星是從哪里來的。」聲音憨憨的,有點像哪吒里的小豬熊。
「星星……星星當然是放光蟲變的,黑暗來臨時,爹爹和娘親會飛到天上去,蟲寶寶呢就留在地上,眨巴著眼楮望著爹娘,他們都發著光,所以就算分開了也可以看見對方啊。」
什麼蟲爹蟲媽蟲兒子的,我听得忍俊不禁,輕聲推門而入。一個小女孩背對著我在房中間站著,听到響動猛地轉過身來。
「小……小姐……」她看到我時眼楮嗖地瞪大,驚恐地呆呆望著我。
「你是……」我猜到她就是找來伺候我的丫頭。
「奴婢……是來伺候小姐的。」她低低地垂著腦袋,用細弱蚊蠅的聲音說道。
「噢。」我點頭,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線纏小人身上。
記憶如決堤的洪,瞬間侵襲涌入腦海。
在某個短暫的瞬間,我忽然不可自抑地想念起那個笑容美好的少年,時而,是他啟齒微笑暖若春風,時而,是他在耳畔喃喃細語趨開寒冷,時而是他語氣堅定允我承諾。
可知,總會在沒入人群時記起你,言語離奇著替我排走恐懼。可知,總想起那日,狠心一推將我曝光在萬人矚目中,卻恰恰是忍著疼痛揭開盤根已久的傷疤,長出全新的健康肌膚。
任性的,好奇的,聰明絕頂的少年 。
「以後……別動這個小人,唔,可以嗎?」。我從她手中接過一直帶著的巫毒女圭女圭,為避免傷害到她,盡量小心地說道。
「是……」她抬起頭迅速看我一眼,又垂下臉去,短短的一瞬,眼里已盈滿了淚花。
小女孩十四五歲的模樣,整個人瘦巴巴的,一張小臉像雞心一樣,總是誠惶誠恐的模樣。我粗略打量了她一下,開口問道,「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之前就在猜想,不止大媽是會送個小紅小花還是小麗的女間諜給我,倒沒料到是這麼個弱不禁風的小孩子。
「奴婢姓花,名麗紅。」她兩只手緊緊扣著,細聲說道。
「花麗紅,噢,好好……什麼!花麗紅!」我夸張地叫出了聲,陸大媽和我太默契了!
她被我的反應嚇了一大跳,睜大眼楮水汪汪地看著我,又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可以……替你改個名字嗎?」。我艱難地說出這個很欠揍的要求。
「謹听小姐吩咐。」她小聲地說,似乎羞愧于自己的名字。
「叫箏好麼,以後你叫箏。」我輕聲輕語地說道,生怕自己力道一大,就把小女孩的金豆子給震下來了。
「是,奴婢以後叫燈。」她的聲音幾乎在顫抖著。
封建社會的女孩子就是乖巧!換成是我,哪個不長眼的想幫我改名?那先自備棺材!
「嗯好好……等等,是‘箏’。」我放緩語氣糾正道。
「是……燈……燈……」不知是不是方言的問題,小丫頭試了幾次都沒法讀準,一急,蓄勢已久的眼淚「嘩啦啦」滾落了下來。
我徹底頭大了,好吧好吧,我承認,我最怕的就是別人在我面前哭了。
「別別……燈就燈,燈兒你別哭了。」我手忙腳亂,陸大媽這不上道的玩意兒,究竟在小女孩面前說了我多少壞話,她才怕我怕到這種地步啊。
燈。這什麼奇奇怪怪的破名字?
「是,小姐,奴婢不哭。」她把我的每句話都當成了命令,登時鼓著眼強忍著淚水。
我快被她搞瘋了,慌張地擺著手︰「好好,你想哭就哭。」
話剛落音,小丫頭的一雙眼頓時化作了兩汪清泉,開始源源不斷地涌出水來。
天吶,一個人的淚腺怎麼可以這麼發達!
于是乎我又創下了另一個不可思議的記錄——手足無措地安慰這個話說是來伺候我的丫鬟。討好那個冷眉冷眼的燈兒都沒這麼難!
總之一句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瘦巴巴小女孩把我的幸福小日子整個攪亂了。有哪個丫鬟打盆水能讓半個屋子水漫金山,磨個墨桌子椅子全得陪著一起黑,做一百件事會有一百零一個錯,第一百零一個錯是她發達的淚腺造成的。
如果說陸大媽是故意派個沒頭沒腦的小丫頭來惡心我,那麼可以肯定地說,她成功了!
母親是閑不住的人,搬到前院後總放不下那片巴掌大的菜畦地,得閑便揣著小鋤頭回去整理園子。我有些抱歉,如果不是害怕陸大媽玩陰的,我不會硬要她一起住進陸府的。後院盡管清貧,至少不會這樣沒有尊嚴,也不必每日提心吊膽。
可是請放心,這樣的欺凌羞辱,早晚會結束得徹徹底底,而且,不會等很久!
「芷芙。」我叫住一個不起眼的丫鬟,從前她的名諱好听,便記下了這麼個人。我開口問道,「你知道月姨娘去哪里了嗎?」。
「奴婢不知……」芷芙恭聲回答,有些懼意地躲閃著我的目光。
不知為什麼,從我入府後,一夜間,陸府的下人都對我又敬有畏。興許是我陸續教訓了三大母大王的緣故,我竟然也莫名其妙地有了些威信,不像從前,二小姐這個詞等同于一個笑話。
最夸張的是八卦幫的幾位大媽,不僅平時見我躲躲閃閃,有時甚至瞟見我便繞道而行了。多半是怕有報復她們從前的不敬。老實說,我其實是很人道的一姑娘。就算要債,也會找準對象!
「二小姐若無其他吩咐,奴婢便先行告退了。」芷芙偷偷抬眼看我一下,怯怯地問道。
「沒事了,你下去吧。」我沉思著說道。
「是。」她如獲大赦地退開。
奇怪,從前這個時候,老媽都會在屋里的啊。難道去了後院?我快步沿著回廊走去。
其實我清楚,這樣匆匆忙忙去尋她,或許是為了給另一個目的找個適當的理由。
原來的小屋已重新用作柴房了,推門便塵土漫天。我粗略地環視了一周,心里有些傷感地懷念著。
但僅僅是懷念,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回到這里了。
菜畦地很是整潔,顯然是整理過的樣子。但清早便下了些小雨,地里的泥土並沒有被踩過的痕跡。
老媽昨天來過,今天不可能再出現了。真奇怪,她會去哪兒?我蹙眉思索著。
「吱,吱吱——」
院子里忽然響起一陣興奮的叫聲。
我習慣性地立刻處于備戰狀態,果然,還沒來得及回神,後腦勺已被一顆硬物擊了個正著。
「好你個阿扁!」我笑著回身,迅速從腰間取出準備好的彈弓,眨眼間,一粒石子準確無誤地射在阿扁下方的柳枝上。
吱吱——
顯然,它很高興看到我。
我駕輕就熟地攀上柳枝,手一揚,阿扁便會意地搖著大尾巴蹦了過來。
「你好嗎?阿扁同志。」我快活地問道,環視了一下周圍熟悉的情景,有種故鄉般的依戀感。
阿扁顯然理解不了這樣的新奇詞匯,大小眼都瞅著我。
「你經常過來找我玩嗎,阿扁小朋友?」我點了一下它的腦袋瓜,笑著說道。
它像從前一樣,呲著牙很不高興地瞪著我——這位仁兄自尊心相當強,完全沒法忍受別人模它驕傲的腦袋瓜子。
我忍俊不禁,笑道,「哎,小家伙,你爸爸呢?」
阿扁困惑地望著我,滿臉的問號。
「就是……子琛吶,你爸爸俞子琛吶。」我悠悠地說道。
明明沒有特別的感覺,卻又控制不住某些異常的期待。
我真為自己感到羞恥!
阿扁對俞子琛的名字最是敏感,終于有些明了的意思。高興地從柳枝上彈跳起來,輕松一蹦便躍出去老遠,回頭望望我,又一蹦跳到圍牆上。
「俞子琛……他就在外面?」我艱難地說道,他該不是……天天等在這里吧?
阿扁見我沒動靜,有些著急地沖我「吱吱」叫了幾聲。
我搖搖頭,道,「我還有事,就不去見他了。」說罷利落地跳下柳枝,大步走出院子。身後是阿扁不解又慍怒的叫聲。
既然沒有特別的感覺,那就……不要過于親昵了吧。更何況,愛情于我,既是如此遙不可及的事,又是令我避而遠之的陌生情愫。
回到前院老遠便聞到布料的燒焦味,進門才發現,竟是燈兒那小丫頭蹲在火盆邊燒著什麼。
「燈兒,你在燒什麼?」我走過去問道,有些不高興她把屋子弄得烏煙瘴氣。
「小……小姐……」她猛地站立起來,用那種驚恐萬分的習慣性眼神看著我。
我向火盆里瞟了瞟,忽然怔了怔,疑惑地轉向她︰「這是你的舊衣裳麼?」
她淚眼汪汪地沉默著看我。
我忽然明白了什麼,下一刻我發瘋般地踢翻火盆,沖上去撲打著未燒完的衣物。
「不要!小姐……燙,好燙……」燈兒急忙撲過來拉我,她的聲音有些哽咽,眼淚八成已經滾落下來了。
「走開!」我不理會她的虛情假意,粗魯地將她甩開。
「對不起對不起……」她徹底哭了出來,呆呆看了我一會,終于如夢初醒地跑回屋子,打了盆水跑來。
「說吧,誰讓你做的,夫人吧?」我無力地看著焦作一團的殘余衣料,冷冷說道。
「是……是奴婢自己……見小姐的衣裳都舊了——」
「照夫人的狂妄性子,應當會直接讓你告知我,此事就是她指使的。怎麼,你這奴才還衷心到要袒護她麼。」我毫不客氣地打斷她,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把這又瘦又小又愛哭的丫頭扔出去!
听了我這話,燈兒更加泣不成聲。
我忽然失去了厭惡的氣力,乏乏說道,「罷了,這不是你的錯。這些衣裳……是我娘一針一線用別人不要的碎布條縫起來的……」
「奴婢知錯了……」她似乎只會講這幾句,抽抽搭搭重復道。
我皺了皺眉,凜冽說道,「好了你下去,去告訴你主子,在我眼里,她就是個只會使小性子的半大孩子!以後她再敢使這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我會把她健美褲都燒了!」
我很認真,一點不是在開玩笑。
燈兒被我的怨毒嚇壞了,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漆黑的殘余物粘著灰塵,仍散發著一股難聞的焦味,我蹲默默將它們收起來。
只是知道,這不止是一團垃圾,它曾經是一堆零碎布條,因為某些執拗而樸實的信念,在針線的穿梭中化作一襲合身的衣裳,那是多少陣腳的編織與濃烈的愛意呀。
很小的事不是嗎?
我並不這樣覺得。
通常我用這樣的事,來詮釋我心目中的母親及她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