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曳地 正文 第六十五章 只有我是傻子

作者 ︰ 池盹

水衣定定看著我,突然間,她目光猛地越過我投到我身後,神情中透出驚異和駭然,半張著嘴騰地站起身來。

我將茶盅緩緩放下,盡管沒有回頭,我仍然咧開嘴開心地笑了起來——我就知道,死老天不會忍心讓我再死一次!

麥戈?還是小豬?很奇怪地,在極端的一瞬間,我腦袋里冒出這樣怪異的想法。

轉身,寒衣鎮靜的男子緩緩從竹橋走來,唇角微抿,在十米之隔寂然站定。他手里擰著粗繩,身後如往常般素白如雪的蘇墨衣,正滿臉怒氣不情不願地跟在後頭。

「哥哥——」水衣驚慌大喊著,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猛地沖出去。

我站起身快速跟上。

墨衣兩手合在身前,上面繞著厚厚一圈粗繩,看去說不出的滑稽。麥戈面無表情看著水衣,一言不發。

蘇墨衣想要上前來,被麥戈用手肘輕輕一擋,蹌踉著退後幾步。

「哥你有沒有事?」水衣又急又氣。

蘇墨衣惱怒地瞪了麥戈一眼,轉而沖妹妹柔聲說道,「別怕水衣,哥沒事兒。踫上個莫名其妙的瘋子!」

麥戈頭也不回,手臂微微一抖,蘇墨衣便悶聲吃痛地向旁連退了幾步。

「別動我哥哥!」水衣緊張地喊道。

「沒事?」麥戈看向我,低低問道。

我心里莫名地翻動著,喉嚨里卡了很多話卻開不了口,只定定看著他,重重點頭嗯了一聲。

「你怎麼出來的。」水衣鎮定了些,狠狠看著麥戈一字一頓問道,那張清秀月兌俗的面孔,此刻透出濃濃戾氣。

麥戈不答她的話,眼楮沒有焦距地看著她,仿佛是完完全全的藐視。

「放了我哥,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她咬牙切齒說道。

我發現原本正滿月復牢騷的蘇墨衣,眼楮瞪得大大,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妹妹,嘴唇動了動不知說了什麼。

「哦。」麥戈奇怪地答了一句,全不在意的模樣讓我都覺得他很欠扁。

「你——」水衣氣得說不出話,臉色一陰,忽然伸出右手打了幾個奇怪的手勢。

我猛地驚醒,下意識大喊道,「小心!」

話沒說完,我只听到耳邊嗖地空氣破裂的氣流聲,數枝利箭咻咻咻地從四面八方破空射來。我驚呆了,本能地想向旁躲避,但目睹各個方向射來的閻王請帖後,我明智地當場石化。

鏗——隨著第一支箭穩穩插在蘇墨衣的腳邊,十來支箭如流星趕月般從四面射來,穩穩當當地在蘇墨衣腳邊圍成一個圈,箭翎還在有力地抖動著。

除了麥戈,所有人都徹底呆住,蘇墨衣的眼楮已完全直了,腳大幅度顫抖著,終于一癱倒了下去。白衣如雪翩翩美男子的形象徹底倒塌。

水衣直勾勾注視著哥哥,眼神徹底呆滯了。我听見她重重喘息了幾下,忽然身子一軟,搖搖晃晃地倒下去。我趕忙一手將她拉住,心里也禁不住猶豫了一下——如果她是裝暈趁機對我下手怎麼辦?

咬了咬牙,我卻反將手臂緊了緊將她身子固定住。

麥戈淡淡看著突如其來的一切,忽然神色動了動,手上運力將蘇墨衣一把拉起來,「不想死的話快走!」

蘇墨衣已經完全嚇呆了,歪歪斜斜地被拉著站起身,神情呆滯地從箭翎的縫隙走出來。

感謝上蒼沒有讓他當場尿褲子。

才走不到幾步,只听腳下的竹橋開始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被箭射中的竹橋出開始一點點裂開。

「走。」麥戈說道。

我傻愣愣地點頭,稍許才反應過來他這話是對我說的。

好在竹橋沒有全部碎開,我們安全地回到了涼亭中。

蘇墨衣手上的繩子已經被解開了,他仍是那副嚇傻的痴痴模樣,眼神渙散地看著某個方向。麥戈背對著我們長身而立,不知在想些什麼。氣氛很是詭異。

我腦袋里亂糟糟的理不出頭緒。扭頭看看麥戈,明明就在眼前站著,卻忽然覺得他在很遙遠的地方,濃濃的氤氳將他重重裹住,我永遠也看不透這紙神秘面紗。

水衣將自己偽裝得天衣無縫,那麼墨衣呢,他是否也有我不為人知的一面?我驚恐地用力搖了搖頭,不敢再想下去。

很突然地,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孤獨又可憐。當我從前只有一個人時,不曾擁有過自是不怕失去什麼,而現在,我像個得到了溫暖的人重新被扔回徹骨的寒水中。

我側臉瞟了眼水衣,她仍然昏迷著,臉色很蒼白,長長的睫毛似乎在輕微抖動,緊攥住拳頭不安地躺在墨衣懷里。仿佛又恢復成我們所有人寵愛的,心疼的水衣姑娘。

我忽然可笑地期望,她如果能一直這樣睡下去就好了,永遠不要醒來,不用做最後的了斷。她依然是我們心目中近乎完美的小妹妹,她依然是那個不惜屈尊去城郊施粥施銀的聖女。她會在某個日光姣好的午後,衣袂飄飛地朝我走來,沖我微笑,柔聲輕喚︰陸姐姐……

她會孩子般認真地打理蘇墨衣的七房小妾,驚喜地對墨衣說︰哥哥,二嫂嫂好像要生小女兒了——她總把第一枝抽芽當做女兒。

她的見識讓我都自愧不如,她的氣質讓我自慚形穢……可同樣地,她的狠毒讓我心驚膽戰。

她的確聰明絕頂,知道越是將大膽地疑點引到自己身上,自己越是安全。更何況,我們都對她無條件信任,一心想著怎麼幫她洗刷冤情,怎麼也不會將懷疑的目光投注她身上。

真相,有時丑陋得讓人寧願自欺欺人。

我記不清當看到那丫鬟手中的布料和李嬸家的白綾同出一轍時,自己是怎樣五雷轟頂般地震驚與顫抖,腳下懸浮般地虛空,腦袋里只充斥著一個念頭︰水衣騙了我們!水衣才是主使!!

可心里畢竟存著些僥幸,卻想不到這女子這般心細如針,只幾個時辰就揣摩到我的猜想……

我在她眼里其實只是個過客吧,她可以為了蘇墨衣背叛良知,卻為了保住秘密毫不猶豫地對我下手!那麼這些日子以來的親密無間,其實只是逢場作戲罷了麼?我深吸了一口氣,眼角忽然有些酸澀,微微眨了眨眼,淚水竟然滾滾而下。

麥戈察覺到什麼,側過臉來掃視了一眼。

我趕忙歪過頭去,胡亂擦了擦眼,沖他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看來只有我是傻子。」

他沒說什麼,在我對面的亭側石凳坐下,眼楮盯著湖里的游魚看。我們各自側著身子,一扭頭就可以看清對方的表情。

很奇怪,他的置之不理一點也不讓我惱火,我很少產生這樣強烈的訴說欲。

「對了,你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為甚麼水衣的弓箭手會對她哥哥發難。」我側過臉去微笑看他,盡管他其實是背對我。他的沉默我是知道的,並沒有指望他會答復。

「我派人將他們拿下了。」他竟開了口。

「嗯?」我笑看著他,身子向後仰靠在柱子上。

「我派人將他們拿下了。」他轉過臉來,重復道。

「哦,是這樣。」我不帶溫度地微笑著,疲倦地合上眼楮。「現在弓箭手這麼不值錢?水衣可以調遣,麥戈可以運籌,只有我這種傻瓜充當著被耍的角色。對啦,你的身手和知識是一位閑著沒事做文武全才的老師教的,這些弓箭手會不會是哪個高官對你很欣賞,隨手送給你的?百米開外……呵,自古也就這麼幾個人,麥戈,剛才至少有四五人吧?可這是大手筆呀!剛才,稍稍偏差死的就是你,或者我,」我搖搖頭,「不對,沒有或者,只要他們其中一人稍微有點偏差,我們所有人都可能會死!麥戈你倒是很自信吶。可我卻不得不懷疑,你要這麼多技藝冠絕的高手做什麼?撇開其他不說,但看剛才這幾手,便是稱他們為絕頂高人也不為過。嗯,別告訴我,他們只是你偶然交到的些江湖朋友。」

他表情淡然,似乎全不在意我的冷嘲熱諷。

我沒有覺得多羞愧,慘淡笑笑,悠然說道,「沒關系,所有人都有秘密,我也有啊,我的秘密最詭異了……說出來,你們一定不信……」我神秘地看了他一眼,「告訴你哦,我啊,其實是從五百年後來的,我知道不久以後有個叫寧王的家伙會叛亂,我知道不久後有戶貧苦人家會有個叫海瑞的孩子出生,他會影響我們的國家幾百年,我甚至還知道下一任皇帝叫嘉靖,他會成為……呵呵,古今中外地位最顯赫的道士……我還知道……」我心髒猛地揪緊,聲音陡然低沉下來,「知道我們的皇帝陛下也許只有十年好活了……」

是啊,我怎麼忘了,明武宗朱厚,只活到了三十多歲……

我又開始覺得亂了,小豬……只能活到三十多歲……

「是吧……你看,我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呆呆說道。

耳邊忽然傳出一聲微不可覺的輕笑,我怔怔看去,見麥戈隨意坐著,和我一樣懶懶靠著柱子,嘴角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掩去。

「笑什麼。」我淡淡說道。

「我在計算,你剛才說的這些話,足夠你死幾次?」他居然有在听我說話!

我略有些驚訝,隨即笑道,「我早就死過一次,我不怕!而且,」我狡猾地看著他,「我不擔心你會告密。」

「為什麼?」他終于轉過臉來看我。

「要你開口比看鐵樹開花還難,我不覺得你有興趣主動開花。」

「鐵樹開花?」他露出些狐疑,偏了偏腦袋,抬眼看著我現出微微的笑意,「很有趣的措辭,陸姑娘懂得很多。」

我自嘲地搖頭,「我什麼也不懂,在這個世界,也許我只是個旁觀者,從不曾真正地融入過。」

他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的確隱瞞了些私事,但……請相信,我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況且我從未想過傷害任何人。陸姑娘,你知道得越少越是安全,以後請不要追問我的事。」

「很經典的濫情劇。」我冷笑。

他沒有再說話,卻似乎有輕輕的嘆息聲傳進我耳里。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逃出的。他們沒對你怎樣吧。」我漫不經心地問道,看他生龍活虎的模樣,實在沒有必要憂心。

「我自有渠道。」他說。

「麥戈……還記得我和小豬在山上被人追殺的事嗎?」。我幽幽說道。

「嗯。」

「當時太亂,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哦對了,我謝過你了嗎?」。

「已道過謝了。」

「那就好。」我輕松地笑笑,「對啦,還有在那次在大街上……謝謝你了。不過我一直很奇怪,我無權無勢,為什麼會有人要我性命,一開始我以為是這樁連環案的凶手,直到剛才一刻我還在懷疑是水衣對我下手,阻止我繼續查下去。」

「那麼現在?」他的語氣里帶上了淡淡的情緒,我知道他開始狐疑了。

我緩緩搖頭,「我發現不是她,水衣的目的就是要我和子琛查下去,如果不是出了小小的紕漏,這個案子就會在鐵錘死時圓滿地結束。所以她沒有理由對我動手。」

「听陸姑娘的口氣,像是已經知道了什麼。」他側過臉,一動不動看著我。

「唔……」我忽然覺得很好笑,就咧了咧嘴,「知道嗎?小豬雖然看起來很白痴,但其實他很細膩也很……不不,他非常聰明,上次在山上,你猜做了什麼?他從那個陷阱里逃出時,順便拿出了那枝箭。」我說著,拿眼似笑非笑地瞟向他,麥戈的臉色明顯有了細微的變化。

「如果是尋常人,從那箭上的確看不出什麼,可偏偏小豬不僅認出那支箭很不一般,還正巧知道箭上圖案的寓意。」我停頓了片刻,聲音低落下來,「天盾,天盾是嗎?」。

麥戈突兀站起來,神情里雖然看不出什麼,但眼楮閃動的異樣神采卻無法掩飾。

我懶懶斜靠住身子,「對了,剛才你又救了我一次。可麥戈你也太心急了,怎麼剛才射出的箭上,有天盾組織一模一樣的圖案?哦,我正好拿了一枝留作紀念。」我站起身來,將目光移到麥戈身上,緩緩拿起我裝作不經意從竹橋上取來的箭桿,指著尾部一枚極不起眼的碧綠芭蕉,「你看,真的一模一樣呢!」

麥戈的神色飛速變換著,有驚異有失神,也有微微的慌張。

我呵地輕笑幾聲,「這麼說,你真的和天盾有潛在聯系了,嗯嗯……讓我想想,這追殺我的使令究竟是誰發出的?我可知道,天盾是個涵蓋面極廣的組織,我似乎還不夠資格得罪他們吧……

「而麥戈你,可不可以向我解釋一下,為什麼天盾的人,會听你的指揮,為什麼處心積慮要殺我,又為什麼要救我?這就是所謂的打一棒子給顆糖,呵,又不是在演連續劇,這未免太搞笑了吧!」我仰臉挑釁地看著他。

他近在咫尺,神色已恢復自然,靜靜地,眼里毫無波瀾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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