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長安。
大唐咸通四年冬月,紛紛揚揚的大雪已經接連下了三天,老天爺似乎听見了百姓口中祈喚老天見憐的呼號,一個勁的抖動著裝著雲雷霜雪的口袋,將鵝毛般的雪花抖散在呼嘯的北風中。雖然雪雲遮蓋了此時應是高懸中天的一輪明月,不過徹夜不息的燈火卻照得雪花如秋葉一般飛舞飄搖。
瑞雪兆豐年,如此雪景,來年豐收可待也。
不過與亭台樓閣之中燒著火籠炭爐,燻著檀香品著美酒,就著輝煌燈火夜賞雪景的富貴之人不同,此時居住在長安坊市之中百姓居民,在熙攘的夜市之中流連忘返,這雪倒成了可有可無的點綴。
長安之繁華,主要集中在城中東、西兩市。東市為內市,鼎盛時據說有二百二十行,行既商行之意。而西市號稱金市,有收買寶物的胡商和湖人宅邸。
至晚唐時,靠近東西兩市的各坊也有許多商業、手工業作坊,如城東長興坊有著名的波斯畢羅店,畢羅者,既後世的手抓飯,是彼時長安有名的胡食。而升平坊則有賣著名的胡餅,白居易曾有詩曰︰「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此外,各個坊市之中也各有特色出產,比如說宣平坊有油坊、新昌坊有飲所、開化坊有酒肆,延興門外有還有胡人開設的酒家、永昌坊有茶肆,宣陽坊有彩纈鋪,安邑坊附近有書肆,崇仁坊為修造樂器的集中地,懷德坊有飯寮的等等。
城東的崇仁坊,北近皇城東門景風門,南臨春明門大街,隔街東南為米肆,「整夜喧嘩,燈火不絕」。西市東面的延壽坊,北臨金光門大街,「推為繁華之最」。官府雖曾下令「夜市宜令禁斷」,但經不住大唐皇室和長安百姓對夜市的強烈需求,且晝市繁華透現了大唐的鼎盛,而夜市的喧鬧則展示出了長安的富庶。
但說此時,西市的延壽坊內燈火明亮,人頭攢動,客商百姓絡繹不絕,順帶左近僅一街之隔的仁平坊也沾著不少光,不少人客逛累了腿腳,只需橫跨一條街面就可找間清爽干淨、炭火燒得室內溫暖如春的酒肆茶寮歇腳解乏。而這仁平坊中還有一個好去處,位于內坊半腰的一家食寮,此食寮的奇特之處便在其既不賣茶,也不賣酒,專賣青青白白的豆腐腦兒。
這個時代的豆腐腦兒可不是什麼欽定的早餐,而是宛若後世的拿鐵咖啡或卡布奇諾,是一種老少咸宜的閑食,配上冷盤或是鹵煮,形式上便算是正式的下午茶或夜宵。
青磚明瓦的長屋,長約三丈的左牆上開出了通窗,四丈有余的右牆則全部打通成了門臉兒,一側搭起了四眼的灶台。一名年紀看似雙十上下,身著窄袖胡襖,頭疏雲髻的健美少婦正在灶間忙碌,熱氣騰騰的四口大鍋之中既有翻滾的潔白豆汁,也有噴香的三牲鹵煮,架勢也如後世常見的夜市排檔。如有客人臨門,手腳麻利的女檔頭便舀出豆汁現點豆腐腦兒,是要滑爽新女敕或是要老韌怡口,完全主隨客便。
這少婦身邊還跟有一雙兒女,女孩約有八九歲的年紀,諢名喚作二姐,天生一副好樣貌,雖然眉目還沒長開,可頰上一雙兒酒窩若隱若現,嘴兒又甜,懂得端菜會賬很是招人疼愛,有她幫襯竟也能多賺上食客的幾文賞錢。至于男孩,也就五歲的樣子,如今尚無大名,只有個乳名叫做寶兒,小臉渾圓,又穿著一件獸皮縫制的大號夾襖,走起路來活像個不倒翁,搖搖晃晃的跟隨在姐姐身後轉悠。
這母女三人在這仁平坊開店的時日也不算長,鄰里只知此女姓李,諢號喚做四娘,原本是城東長樂坊人士,後嫁了同坊的生徒[1]黃泰,其父本是河東太原府的舉人,早年入京趕考屢試不第,便置辦下了長安郊外的田產,在長安城中落了戶。到了黃泰這一輩也是文運不昌,三年前長安突發了急疫,四娘公婆先後罹難不說,黃泰蹬腿之前足足用藥吊了三個月的殘命,將原本還算小康的家財敗了個精光。而後街坊鄰里見這孤兒寡母怪可憐的,便由里正作保,眾街坊合力湊了二十貫的本金借與,盤下這間仁平坊內的門臉開了小店。
夜將三更,夜市將歇,店中食客也是漸稀,一對小孩兒也沒了精神。姐姐還好,坐在門邊的小胡凳上望著街面,盼著再來幾個食客賣了吃食好關門打烊。倒是弟弟已經眼皮打架,正抱著姐姐的身子撒嬌,看樣子是渴睡了想賴覺。
適時,一對客商牽著一雙體型高大的駿馬信步而來,兩人高聲談論,語氣豪爽粗獷,不時豪放長笑,走至店外側頭一看,其中一名年輕客商便扯僵笑道︰「某與黃兄一見如故,雪夜寒徹,不若用些熱食可好?」
「甚好!與賢弟暢談一路,某也月復饑了!」另一人點頭,兩人便拉過馬韁在店外的栓馬石上捆了,信步而入。
李四娘見來了食客自不怠慢,先舀了豆汁入鍋點上豆花,又問食客切上幾盤鹵煮,也就在她忙活的時候,坐在門邊的兩個孩子卻來了精神。
「寶兒,快看大馬!」小姐姐搖了搖正哼哼著鬧瞌睡的弟弟,指著客商拴在店外的高頭大馬。
弟弟卻無甚興趣,用手擦著眼楮只顧往姐姐懷里鑽︰「二姐,寶兒要睡!」
小姐姐只得道︰「乖呵!要等娘打烊了才好睡!」
「不嘛!寶兒要睡!」男孩兒撒起了嬌,埋頭一拱便爬上了姐姐膝頭鑽入了懷中,可一個九歲的女孩兒那抱得住一個五歲的大女圭女圭,不一會就手酸腿麻,只得伸出冰涼的小手探近弟弟的後背,將瞌睡蟲給揪了出來。
這一鬧,徹底讓寶兒醒了瞌睡,可這孩子接著又鬧起了肚餓,不過此事卻好解決,四娘隨手便舀了半碗豆汁,在里面擱了糖霜和切碎的鹵煮邊角,讓寶兒自個兒端去吃喝。可這死孩子喝了沒幾口,目光卻又被店外的高頭大馬給吸引。
趁著娘親和姐姐沒在意,寶兒抱著碗溜了出來,先是遠遠的瞧著,後來膽子一大便捧著碗走到了其中一匹毛色全黑,只在四蹄上有一撮白毛的馬旁,將手中的碗遞了上去,口中呢喃道︰「大馬……大馬吃!大馬乖呵……叫寶兒模模……」
此時店內尚有三批客人,四娘正忙著給其中一桌切鹵煮,而小姐姐也正在給另一桌食客會賬,兩匹大馬的主人也正喝著豆腐腦兒談笑來年春闈省試[2],根本就沒人注意寶兒這五歲大的孩子。
「嘶!嘶聿聿!」
突然之間一聲暴烈的馬嘶震耳欲聾,跟著就听見 啪一聲脆響,一團黑影瞬間砸穿了長屋左牆上的通窗飛進屋來,正巧落在了屋內的一張朽案上,摔了個稀里嘩啦。
大驚之下,眾人定晴一看,這黑影不是他物,正是店主的小兒子,瞧孩子心口上一個清晰的帶泥馬蹄印,毫無疑問這小家伙是被門外驚馬給踹進來的。四娘頓時傻了眼,一雙好看的眼眸里當即就爬滿血絲,急匆匆奔過來一把抱住寶兒的身子就哭叫起來。旁人上前一看,才發現這孩子氣息全無,口唇、頰耳已經浮現紫紺,鼻中也是流出了殷紅鮮血,竟是被這一記窩心腳直接給了帳。
母女哭叫一陣,可懷中小人兒漸冷,這才想起事主正是門外健馬的主人,四娘正要抬頭嘶鬧評理,眼角卻發現懷中寶兒的手里緊緊攥著兩根馬尾,立時面如死灰。
毫無疑問,寶兒定是扯了馬尾,畜生吃痛跳腳,這才遭了這無妄之災。
一時間,四娘拿不定主意,當即再次埋頭嚎哭。
「諸位!」也在這時,兩名客商站起身來,其中年長者抬手向店內食客施禮道︰「某家姓黃,曹州人士,趕明春省試,昨日才入長安。如今之事,唯有報官一途,還請諸位暫留一刻,為某做個見證。」
食客听了,也知道理,都自點頭允了,還有食客回道︰「驚馬傷人之時,二位安坐店內,某等皆可為證!」
不多時,官府的差役便聞訊而至,仁平坊內藥堂的大夫也後腳趕到,大夫伸指查了脈搏,又模了孩子心口,這才搖頭道︰「胸骨裂碎,心脈受創。此子脈象已絕,已是無力回天!」
見人無可救,剩下的事便是差役問情案由,拘役凶犯。哪知到差役尚未開口,四娘卻放平了孩子尸身,跪地哭道︰「幾位差官大哥,此事乃是孩兒皮頑,扯了馬尾,怨不得兩位客官。」
說罷,四娘還將孩子手中緊攥的馬尾給眾人看了,見此眾人都是唏噓不已,卻也暗道這婦人知得禮義。
唐時不若後世,雖不至個個知書達理,但人之常情,信孝禮義但還知曉。而後世之人道德敗壞,人心不古,光天化日之下老弱趔趄街頭,路人不敢相扶,皆因無恥者善以反誣謀利。
話說回來,不多時當值推官和仵作聯袂而至,那推官一見四娘便神色忿怒,四娘見他也是滿面羞愧。推官也不與四娘答話,先听了差役解說案由,又听了人證陳述,最後決定不錄公案,讓苦主與事主私了作罷!
不過走時,推官特意留步看了看寶兒尸首,口中竟自呢喃道︰「黃氏一門何辜,竟是連這一點骨血也斷了!」
四娘听了大慟,以頭搶柱竟要尋死,好不容易才被旁人攔下。有知情者方才私下解說,到這長安府的李推官,正是四娘之父,而這黃李兩家的這門親事,內里可是大有隱情。末了,話里少不得埋汰四娘先克公婆,又克夫克子,是個喪門絕戶大凶命格。
說來此案也不復雜,孩子皮頑驚馬斃命,與馬主無干。幾名差役也常吃四娘做的豆腐腦兒,便幫襯著向兩名客商說項。言下之意便是這長安百物價比地方貴了幾成,這喪葬費用,紙錢香燭,棺木墳地也是大筆開銷,如今四娘家中只剩母女二人,當真是天可見憐了。
兩位客商早前見四娘主動說出事情真相,未想著借喪子之故訛詐二人,便也動了惻隱之心,而後有隱約听了四娘家中變故,其中性格沉穩,被另一人喚為黃兄的中年男子從懷中一模便掏出了一塊莫約五兩重的金餅,放入四娘手中道︰「娘子還請節哀,且給小郎尋一副好棺木。」
見了金餅,四娘啼哭更甚拒不肯受,眾人又是一番勸解之後,四娘這才受了,問道︰︰「恩公大恩,四娘無以為報,還請恩公留名,只願四娘來生結草餃環以報!」
「扶危濟困,本是我輩之義。」中年人听了隨口一句,便要離開,四娘卻是執意要請恩人留名,不得已中年人便低聲告知︰「某單名一個巢字,日後你母女若有危難,可往曹州冤句尋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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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唐代,考試的科目分常科和制科兩類。每年分期舉行的稱常科,由皇帝下詔臨時舉行的考試稱制科。
常科的考生有兩個來源,一個是生徒,一個是鄉貢。由京師及州縣學館出身,而送往尚書省受試者叫生徒;不由學館而先經州縣考試,及第後再送尚書省應試者叫鄉貢。由鄉貢入京應試者通稱舉人。
[2]州縣考試稱為解試,尚書省的考試通稱省試,或禮部試。禮部試都在春季舉行,故又稱春闈,闈也就是考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