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夢•玉色 卷二 番外 冰雪墨羽

作者 ︰ 隻舞

夜色深重,燈燭寂靜的燃燒著,偶爾發出 啪微響。我合起書簡,揉揉有些昏沉的太陽穴,起身踱了幾步,帳外傳來沉悶的鎧甲聲,這是半個時辰一次的例行巡邏。

少頃,簾子被利落的掀起,尚挾著幾分暑氣的夜風傾瀉而入,我微微側目,下方鏗鏘有力的稟報聲從容響起︰「將軍,柴火已給老夫人送去了。」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是我的副將玄奇,也可以說是我的弟弟,當年明將軍對他的敏銳與朝氣極為贊賞,亦關懷備至,臨終之時,令他輔佐于我,直至今日成為我最忠心的左膀右臂。

對著他,我的聲音終究不如往常硬冷,和緩了許多︰「恩,辛苦了……今日操練完又奔波了這半日,早些休息吧。」

他低下頭,輕輕道︰「老夫人還讓我帶幾句話給您。」

我微一挑眉︰「說。」

「老夫人說,她十分喜歡昨日過去的卜官大人,請您平日里對女子還是讓著點,莫嚇著人家。」他言辭間的斟酌我如何听不出來,也難怪,連老夫人都不曾知道的那些往事,我們卻早已在年幼時期彼此傾訴過了。卜官……曾經令我家破人亡的人,那些過去可堪回首?自失一笑,滿嘴都是苦澀的味道,半晌,方才勉力開口︰「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吹滅燭火,我在暗夜中獨自靜靜的坐著,無邊的黑暗從四面八方緊裹著我,宛如十歲的那一夜。那年,飛馬族大旱,卜官為之佔卜三次,次次都說即將降雨,然而,整整兩個月卻一滴雨水也未曾落下,反倒是朝廷賑災的時間一次次延後。

先是奴隸,然後是平民百姓,最後便是我們這種無人問津的宗親遠支旁系,每日都能見到死人……餓死的,渴死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不甘的掙扎。恐懼,攝取了我的心神,卻遠比不上父母雙逝的那一夜,他們合眼之時,遠處的天邊正滾過幾聲悶雷,于是,他們終于能拉著我的手,含笑而逝。

那夜,盼望已久的雷聲轟然而至,我獨自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撕心裂肺的哭聲淹沒在瓢潑的雨聲中。

幾個月後我進入軍隊方才得知,那位卜官被下了天牢,可是,父母已不能復生,我的淚水亦早已干涸,他即便以死謝罪又能如何呢?!

卜官……我恨卜官!恨他們代表著高高在上的神明,卻無法給子民們任何庇佑!恨他們居廟堂之高享榮華富貴,卻罔顧百姓流離失所!恨他們自以為是的佔卜,卻讓更多的人失去家鄉,失去性命!

前幾日,得知卜官要與大殿下一道來視察,我只覺得譏諷,新任卜官據說是個女子,芊弱的模樣,估計連殺雞之血都未曾見過,居然也配來到邊疆?!迎接當日,我擺出浩大的陣勢,如願看到那個女子震撼而驚奇的表情,映在我的眼底都只是不屑——果然,這又是一個嬌生慣養、不知天下事的卜官而已。

當夜的筵席,我毫不客氣的對她含沙射影,卻不料她能說出天時地利人和那番話來,我贊同她對地利人和的看法,可是天時……何時起風布雨,何時雲散天開?!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如果真的可以佔天卜地,我的父母又何至于早早撒手人寰?!

我厭惡她那銳利而驕縱的反擊,第二日故意無視她的存在,只邀請大殿下同行,這位殿下據說在民間生活了許多年,果然見識談吐都頗為深入,讓我不得不折服,只是,傍晚歸營之時,殿下似是不經意的提了句︰「將軍還是莫要小瞧了卜官的聰慧。」

我有些怔忡,卻不願得罪這位相談甚歡的殿下,終于還是命希禮好好招待,昨日又帶上他們一起去老夫人家,可沒想到,居然連老夫人都讓我好好待那個女子,她憑什麼得到老夫人的歡心,就憑那幾顆紅果子麼?那小東西能如我們這些流血流汗的將士般救人性命麼?

輾轉反側了一夜,究竟還是沒有睡好,清晨起床之時只覺得昏沉,撲了不少涼水在臉上方好了些,卻到底還是被希禮看了出來︰「將軍昨夜未曾歇好?」

我沒有出聲,算是默認了,又見他精神抖擻的模樣,隨意道︰「你這幾日倒是休息得不錯。」

不料希禮竟笑出聲來︰「這還是要多謝卜官大人啊!」聲音里滿是舒心愉悅的味道。

我蹙起眉,又是卜官……卻仍是忍不住的仔細听著他往下說︰「末將的夫人懷孕已是七月有余,在營中確實想念得緊,此次卜官大人前來,特地命人作了一幅夫人的畫像,如見其人,真是安慰呢……」

我愈加煩躁起來,又是這樣,僅憑一卷輕巧的畫軸,便降伏了我手下一名副將,這種不能吃不能喝不能防身的東西能有什麼用?蠱惑人心而已!

接下來幾日,我克制住自己,盡量不與這個女子見面,盡量不與她相爭,自我安慰著,只要忍過這段短短的時間,我的生活還是會一如往常,我還是眾人眼中堅毅剛強的大將軍。可是,她仍然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在我的記憶中烙下深深的印記,送行宴上,她居然向我行了大禮!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樣的表情,我看到了大殿下意味深長的笑,看到了希禮崇敬贊賞的目光,看到了眾將士驚奇而驕傲的神情……自己混亂的腦海中,卻始終徘徊定格在最後一個畫面——她寬廣的長袖如飛揚的絮羽般飄然落地,輕巧的激起滿堂震撼!

難以想象,一位聰穎好勝的女子,一位身居高位的卜官,竟然會屈膝向我致謝,我不知道心底是怎樣的感情,忿恨?羞愧?或許,她伏地而拜之時,也勾起了我最不願承認的一絲歉意。

殿下與卜官走後,我的生活終于回復平靜,每日巡營、操練,充實而規律。唯一讓我不安的是,玄奇與希禮雖是技藝過人,可玄奇只認武藝,謀劃策略總是欠缺,希禮又是養尊處優,遇事到底少了幾分果決,副將之中竟沒有真正可堪托付的人物,著實令人憂心。

這日,我見玄奇總是魂不守舍的,操練後特地將他單獨喚入大帳,百般詢問之下,他才不好意思的開口︰「末將前兩日去傅岩的奴隸營巡視時,竟被一奴隸比了下去……」

「哦?」我有些興致︰「你打不過他?」

玄奇撓了撓頭,頗為尷尬︰「我斥責他們懶散,都趕著午休,無人干活。結果有一人不服,爭執幾句後,他非說要與我比試……」

我微微側目,居然還有奴隸敢公然挑戰我的副將?

「我問他比試什麼,他說只比力氣,當即就找了塊修城牆的大石頭,看誰扔得遠。」玄奇說到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當時直接舉起那塊石頭奮力扔了出去,想著定是贏了,卻見那個年輕人找了條粗繩綁在石頭上,拽住繩子的另一端轉了幾圈,一松手,那石頭居然像長了翅膀一般,直直的就飛了出去!」

我蹙眉,玄奇便是這般,總是不知智取,雖說仗著自身的力氣與武藝守住了副將之位,但遲早是要吃虧的。余光瞥去,見他仍是一副抓耳撓腮的模樣,也有些恨其不爭︰「吃了這次虧,以後可要長記性,光憑蠻力是不行的,謀略方面還要多學。」

他遲遲疑疑道︰「我……他……約定下次再比試其他……」

我一愣,繼而有些哭笑不得,玄奇這直腸子,總是不服輸,這再戰之約定是他下的,無奈搖頭道︰「何時?」

「五日之後。」

我想了想,對那奴隸也生出幾分興趣,不由得給他出了主意︰「你還是比試擅長的打斗吧,那日我也去看看。」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傅岩,雖說是我所轄範圍,卻只是每月由玄奇代我巡視而已。到達時正值午時,日頭毒辣,塵土飛揚中只見奴隸們揮汗如雨的後背,身邊盡是沉重的喘息聲,間或傳來鞭聲和喝斥聲。我微眯了眼,玄奇打馬上前,不多時,迷蒙的塵土便漸漸安靜下來,奴隸們散散落落的站至兩側,不遠處,此處的監工帶著一個奴隸一路小跑著往跟前而來。

身旁的監工不停點頭哈腰,可我只關心他身後的奴隸,這個年輕人不似其他奴隸那般汗流浹背的模樣,衣裳雖破卻依然清爽,不卑不亢的立于塵蒙之間,瀟然淡定。

我疑惑道︰「你不用干活?」

他沒出聲,那監工卻搶著開口,賠著笑道︰「小的見他還識幾個字,便減了些粗活,只讓他幫著安排人手和進度。」

我點點頭,見這奴隸仍是神色不變的泰然模樣,心底禁不住贊賞,看來這個年輕人不僅聰明有膽魄,還足夠沉穩,是個可造之才。

玄奇勒馬在我身旁站定,小聲提醒道︰「將軍……」我未曾轉移目光,只揮手堅定道︰「既如此,你與他赤手空拳的戰一局吧。」

那奴隸聞言飛快的看了我一眼,忽的轉身向玄奇拜了拜︰「將軍神勇,在下服輸。」

玄奇的臉色立馬有些難看,仿佛積攢了幾日的激情與怒氣砸在了棉花之上,不痛不癢的令人難堪。我亦十分奇怪,這奴隸前幾日能站出來挑戰,為何今日直接就認輸了呢?沉吟良久,才忍不住問道︰「為何?」

那奴隸淡淡道︰「這位將軍本是好手,無論力氣或是打斗,正面相迎在下都佔不了上風。前次在下使了巧勁,勉強勝過,此次卻無計可施,避其鋒芒保存自身方為正道。」他的聲音如上好牛皮敲出的鼓聲,沉緩有力而不失激越清明,過耳之時極易令人認同誠服。我反復咀嚼著他話中的深意,按捺不住的激動起來——眼前之人懂兵法,且能用兵法!

我幾乎是迫不及待的開口︰「你跟我走吧。」勒了勒馬繩便欲轉身,卻意外的沒得到肯定的回答。回頭看去,他紋絲未動的站在原地,緩緩道︰「我要學治國之術。」我神色一凜,目光如刀子般刻入他的眸底,卻只看到一往無前的澄澈和堅定,這一刻,我忽然有種預感,眼前的年輕人,將來在大商必定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我斟酌再三,方才認真道︰「跟了我,你才能學習治國之術。」言畢,心頭猛的一緊,仿佛已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

他沒有多話,只上前了兩步,昂首道︰「在下名‘說’。」又行了拜禮︰「今後還請羽將軍多多指教。」

我打馬嘶鳴,大聲喚道︰「玄奇,帶他回營!」

彼時,我驕傲的以為斬斷了與卜官的所有關聯,連帶著那個薄荷香囊亦丟給了軍中的大夫,卻不知,這個日後能左右大商朝野的奴隸才是她留給我最後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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