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陽偏頭道︰「之羿，你出去看看。」之羿簡潔應下，敏捷的負弓而出，矯健的身影微微一閃，迅速消失在街角。
此刻，每一秒都是煎熬，亦是無窮無盡的期盼，心中仿佛有了依靠，卻依然沒有著落。我能感覺到，心髒在怦怦跳著，仿佛有火焰在熊熊燃燒，然而，另一種冰冷的悲涼卻從某個角落里淡淡暈開，將那熱火凝成白霧，在心底茫茫的飄蕩著。
漸漸的，霧氣如幽靈般凝聚成形，在心中縈繞著，勾勒著，一幕幕畫面爭先恐後的浮現于眼前。
城頭上，年輕的士兵雙手緊握沒入身體的箭羽，眼眸睜得大大的，里面滿載著不甘的憧憬，與死亡的絕望……
城牆外，火箭所經之處，一個個人形身影在火苗中竄動翻滾，淒厲的叫聲響徹戰場……
城破之時，白曲城的將士們仿佛被激發了最後的血性，他們咆哮著沖向敵軍，我回頭看到的最後畫面，是城門陷阱旁渾身浴血的將士們瘋子般的廝殺……
而陷阱中，率先沖過來的人已再也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我閉上眼，拼命的搖頭，只想將一切記憶狠狠的甩出，可是，這些畫面卻如魔障般緊緊附住，悲壯而慘烈的烙印在腦海深處。那些血汗交織的面龐，決絕堅定的眸光，那些滾滾而起的狼煙，聲嘶力竭的喊叫，那些年輕的還沒來得及綻放的生命，那些白發蒼蒼客死他鄉的征夫血淚……凌亂的，洶涌的，交織成地獄般的魔魘，猙獰的將我吞沒，幾欲窒息。
我的耳邊陣陣轟鳴，卻只是茫然的看著惟陽的嘴唇張張合合，漸漸的，眼前的人影亦模糊了，我腳下踉蹌，搖搖欲墜，卻在倒地前落入一個安穩的懷抱。溫暖的氣息席卷而上，游離的魂魄瞬間歸竅，心，終是晃晃悠悠的落下來，我再沒有了思緒，昏昏沉沉的陷入了黑暗。
再醒來時，已是躺在暖暖的錦被之中，屋內燭火熒熒，看來已經入夜了。紅紗軟帳外，隱隱的傳來人聲︰「……征兵……白曲城……一千兵士……修繕……百姓……重新發展……」
我的腦中轟然一響，茫然的意識到大戰方畢，自己仍然身處這座斷壁殘垣的白曲小城之中。正失神間，紗簾輕動，一雙黑眸猛然撞進我的眼底。
子昭盔甲在身，眉間鎖著沉沉心事，然而，在看到我的瞬間，他的面部線條瞬間柔和下來，眸光中透出溫暖的心疼︰「采采，你醒來了。」
我輕輕開口，聲音飄渺如同從天邊而來︰「我睡了多久？」
子昭來到我身邊坐下，語態安和︰「不是很久，約莫兩個時辰吧。」
兩個時辰？我愣愣的想著，那便是戌時了……深吸口氣，我閉眼又睜眼，終是艱難問道︰「白曲城……傷亡多少……」
子昭深深凝視著我，倏爾，他的眸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卻又很快隱去︰「白曲城城主並諸將全部陣亡，八百兵士活下來的只有九十八人，個個帶傷。」
我的雙手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全部陣亡……九十八人……心底仿佛破了一個大洞，空空的，冷冷的。痛，便從那洞中一點點的萌生，如漣漪般漸漸擴散，侵蝕至四肢百骸。
許久，我都沒有動，心底卻模模糊糊的印出一些人的身影。我想起第一次去議事堂見到的亂哄哄的場面，想起那個總是猶豫著憂心著的城主洛明，他們未必是浴血沙場的好將領，卻在最後關頭，毅然選擇與白曲城共存亡；我又想起駐城兵士忙亂而緊張的神情，想起那近千犯人從牢中提出時對生存的極度渴望，他們都害怕死亡，卻將鮮活的生命埋葬于白曲城中……一張張臉，由模糊轉為清晰，又由清晰逐漸模糊，最後融在一處，變成蒙蒙的混沌……
全身已經麻木，似乎沒了知覺，我呆呆喃語︰「羌方要抓的人是我，為何要賠上這樣多的生命……我本應守護大商的子民，可到頭來，卻是他們在守護我……為了我，他們再也回不了家了……都是因為我……」說到後來，我痛苦的捂住臉，再也說不下去了。
一雙有力的臂膀靜靜的將我圈住，隔著盔甲，沒有溫暖傳來，卻有堅定支撐的力量。子昭沉著道︰「采采，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方傷亡七百，羌方傷亡卻在一千八百以上，最後的殘部已被我全殲。如果沒有你的指揮，即使我趕到，雙方亦是一場惡戰，到時死傷只會更多。」
我無意識的搖頭，本能的排斥著一切開月兌的話語，如果不是我，平靜的白曲小城如何會有如此腥風血雨？如果不是我，如何會有如此殘酷的戰事？
子昭驟然將我松開，冰冷的涼意瞬間竄近身來，我清醒了幾分。他伸手扶住我的肩頭，略顯厲色道︰「采采，這不過是一場戰爭，是千千萬萬戰爭中不起眼的一個小點。戰爭是殘酷的，死亡如影隨形，永遠無法避免，你只是之前經歷的戰爭都太過順利，倚賴著佔卜與陣法，輕松的定下勝利之局，所以面對這樣慘烈的傷亡，一時無法接受。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那些戰死的兵士們，他們之所以悍不畏死，是為了成全更多人的生，為了成全他們心中想要守護的家園！」
緩了緩語氣，他一字一頓，認真道︰「采采，你要守護我們的天下，就必須明白，唯
有戰，才能和，唯有一統天下，才能守護天下！」
我愣愣的看著他，眨了眨眼，一滴淚水順著眼角靜靜滑落，而後是第二滴，第三滴……終于，心頭之慟如積洪爆發，全部涌入雙眸，淚流成河。
子昭不發一言，重新擁我入懷，我再也忍不住，將自己埋在冰冷的盔甲之間，失聲大哭。
有什麼東西釋放出來，又有什麼東西離我遠去，心底的負擔仿佛有了著落，終是一點點的妥善安放下來。然而，在洶涌的淚水中，我卻清楚的明白，白曲之殤，窮盡一生我都不會忘記，亦無法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