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他雖然狼狽，衣著卻並不襤褸，甚至連一個補丁也沒有，再觀其形，面上的塵土與額角的血混雜在一起，卻不掩其堅毅的神采，斜飛入鬢的濃眉里，藏著倔強不服輸的氣度。
想了想，我輕聲開口問道︰「你做錯了事，家里不給飯吃麼？」
他轉頭看著我，卻並未回答此問，而是面帶疑惑的上上下下打量著，忽然，他翻身向我跪下，迅速的磕了三個響頭，堅定道︰「請恩人帶我走吧！」
我吃了一驚，心想莫不是自己看走了眼，這孩子難道是使詐之人？眸底漸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冷冷道︰「小孩子不要亂跑，天色向晚，快回家吃飯吧。」
沒想到那孩子跪著一動不動，只急切的抬起頭，十分認真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能做很多事，我……我也可以上陣打仗了！」
打仗？我的眸底染上一抹傷痛，不過十歲的孩子，竟然只想著打仗，這白曲城中的孩子……這一切……是我造成的麼？
見我神情有所松動，那孩子又緊接著道︰「我不要餉幣，只要有口飯吃，能跟著軍師大人上陣殺敵就行！」
軍師大人？！我全身一震，看著他清澈而懇切的眸光，不由得開口問道︰「你認識哪個軍師大人？」
他似有幾分不解，聲音怯怯的縮小了許多︰「你……你不是軍師大人嗎？我听父親說過，北境傳奇軍師是名女子……打退了好多敵人……而且……去年我在城頭上還見過……你……你在指揮他們打仗……」說到後面，他的聲音已是細若蚊蠅。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扶起他瘦小卻結實的身子，顫顫問道︰「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他驕傲的昂首，眸中似乎聚滿了日月星光︰「我叫洛長刀！」
洛長刀……他姓洛！他在去年一役中居然上過城頭！有一個答案在心底淡淡浮現，呼之欲出。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再問，他已急急拉住我的衣袖道︰「軍師！我知道你就是軍師，對不對？我想要上陣殺敵，想要為我父親報仇！可是他們都嫌我小，不要我……其實你看我已經不小了是不是？我每天都在干活，讓自己的身體更壯！你不要看我瘦，剛剛我是不願還手，若是真打起來，那些孩子們都不是我的對手！」
眸中迅速酸熱起來，我含著點點淚花，輕輕問道︰「你……你是誰家的孩子？」
他反倒忸怩起來，猶豫半晌才道︰「我的父親……他叫洛明……」
腦中轟然一響，我再也忍不住，將這孩子摟在懷中，淚水奔涌而出。洛明……他那樣謹然慎之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孩子為了一個小小的米餅被其他人打得死去活來，是不是永遠都不能瞑目？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說給洛明听，洛長刀听，亦或是整個白曲城听，然而，此時此刻，再沒有多余的話語能宣泄心中的情感，我只能擁著這個瘦小的孩子，潸然淚下。
洛長刀顯然有些緊張，他僵直著身子，小聲問道︰「軍師……你說對不起，是意味著我可以加入兵營之中了嗎？」
我拿衣袖洇干臉上的淚水，松開他道︰「進入兵營之事我還要想想，畢竟你年紀太小，若你父親在世，也定不願見你如此冒險。你先隨我去洗個澡換件衣裳，把現在家中的情況慢慢說與我听，然後我再為你做主。」
他本有幾分泄氣，听到最後「做主」二字，又顯得高興起來。一路隨我們走回，他毫無防備的告訴了我許多事情︰「母親在我很小就去世了，父親去年亦戰死，只留下我一個人，現在寄居在舅舅家。」
「舅舅家里有四個孩子，大家都吃不飽，我一來就更窮了。」
「原先父親在時，我一頓能喝四碗粥，一個月還能吃上兩次肉！可在舅舅家，每日都只有兩碗稀粥，一年到頭都吃不上肉……」
「我剛才真是餓壞了，才搶了小虎的米餅……所以他們打我都不還手！」
「我原先讀過四年書，現在有時也會跑到夫子家去，他會私下里給我盛碗飯吃！夫子對我最好！」
「以前父親只讓我讀書，可是，我目睹了去年那一戰，覺得男子漢就應該活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守護家園！」
……
我听著他略顯天真稚女敕的話語，心底充溢著濃濃的酸澀與悲哀，原來，洛明曾是一個那樣清廉的城主，原來，他的孩子生活得如此不易，原來，白曲一役還是在這些孩子的心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之羿突然在旁側問道︰「你父親希望你從文，為何給你取了‘長刀’這個名字？」
他笑的燦爛，卻是先道︰「我認識你！你就是在城頭上射箭的將軍！百發百中！」無忌的童言讓我心下輕松起來，好笑的看著嘴角要翹到天上去的之羿「將軍」，郁愁頓時散去不少。
見我們都笑了，洛長刀這才回答剛剛的問題︰「名字是我母親取的，她說父親太老實，總被人欺負，就堅持要給我取個霸道點的名字。」頓了頓，他又不好意思的笑道︰「母親讀的書不多，每日只與菜刀打交道，初始便為我取名叫‘洛刀’，父親覺得太過凶蠻，又為我加了個字，這才變成
‘洛長刀’。」
經他這麼一解釋，這個名字頓時顯得有趣起來，氣氛也不再壓抑，活躍了許多。一路回屋後，我打發惟陽去洛長刀的舅舅家知會一聲，今夜便留著他在這兒住下，又讓之羿幫他擦洗干淨，換上新買的衣裳。打扮齊整後，又用過夕食，我這才與他談起了今後從文從武的問題。
每個男孩心中都藏著一個英雄夢，長刀也不例外，他看向我的目光殷殷的熱切，仿佛從軍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夢想。我沉吟許久才藹藹道︰「長刀，你為何要上戰場？」
「可以建功立業！可以保護我想保護的人！」
「那麼……你是想成為馳騁沙場的大將？」
「嗯！」他的話語中沒有半分遲疑，看著我的目光全是興奮與憧憬。
我點點頭︰「很好！」繼而話鋒一轉︰「你知道大商的將軍們都是什麼樣的嗎？」
他一愣，卻很快又打開話匣︰「會打！能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夾著尾巴跑！」
我淡淡含笑，如春風拂面︰「你說得對，又不對。」看著他疑惑的眼神，我開始循循誘導︰「將軍要會打，是不錯，但如何打，卻是有著大機謀。譬如說去年的白曲之戰，你知道敵我雙方各是多少兵力麼？」
「我听父親說過，城里面的守兵是五百人……」他想了想，猛然道︰「對了！還有軍師也帶了些兵過來吧？」
「城內守兵五百，加上西北方啟副將麾下接應糧草的四百人，我方共九百人，而敵方……」我的眸光投向不知名的遠方，靜靜道︰「共有三千人。」
仿佛跌落在那段血腥的時光中，我的眼前閃過一幕又一幕難忘的場景，然而，洛長刀的問話還是將我從回憶中拉出來，他傻傻問著︰「那……那怎麼打？！」
我微微一笑︰「長刀，我會將你送回夫子那里，交給他足夠的貝幣，請他好好教導你。什麼時候你自己想出了這個守城之法，我便讓你上戰場，那個時候，你才能真正的所向披靡！」
孩子的眸底被點燃了一簇火焰，他定定的看著我，許久之後才站起身來，向我行了大拜禮︰「我定會好生讀書，不讓軍師失望！」
我滿意的頜首，毫不猶豫道︰「我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大商西境的將軍——洛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