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終究會散去,在人們的祈禱中,雨水有了一個漸變的過程。
雲開雨霽。雲彩稍稍一薄,雨稍稍一輕,李練達的母親就披上雨衣趟著山洪上山了。不一會兒,李練達的母親就興沖沖地拿回來一些麥穗兒,李練達的母親嘶啞著喉嚨說,老天爺照顧咱們,咱們家的麥子沒有倒伏的,也沒有發芽的。李練達的母親露出疲憊不堪的笑容,那笑容像是一道陽光照耀了李練達的心扉。李練達的母親比李練達更疲憊不堪,她承受的壓力要比李練達還要多。李練達長舒了一口氣說,媽,咱們也別著急,全村的麥子都在山上呢!李練達的母親堅定地說,兒子,那不一樣,絕對不一樣。李練達知道他母親心中的麥子是與自己兒子命運聯系在一起的麥子,從播種麥子那一刻起,李練達的母親就將信念種在了麥田,她希望麥子豐收,就像希望她兒子高考成功那樣。李練達家的麥子是有象征意義的麥子。
李練達的母親又在觀音菩薩前燃上三柱檀香,默默跪拜祈禱。
雙虹在天,紫日西落。村莊在絢爛的霞光中,仿若江南水鄉,這是李練達看到的最美麗的村莊,他沒想到自己的村莊竟然這麼美。長這麼大,他還從來沒有用心注視過這個養育著自己的村莊。他一直以為村莊是落後的,是貧瘠的,是丑陋的,可是在這樣的黃昏,在各種交匯反射的光芒中,在人影憧憧的大街小巷里,在此起彼伏的呼喚里,村莊是如此地充滿詩意,像是被光影精雕細刻過一般,深深地刻畫在李練達的心中,李練達在這詩情畫意的雕刻中,身心有了一種從來未有過的輕盈。李練達的母親催促他父親將磨好的鐮刀再磨一遍。李練達坐在他父親的身旁,看著他父親將家里的長短鐮刀都磨得 明瓦亮。鐮刀在粗糲的磨石上像鋸齒一樣的聲音在李練達的心里加深著傷口,那一遍遍來回的聲音像鋸齒一樣刀割著李練達的心。在粗糲的磨石上磨完之後,李練達的父親又將鐮刀放在細磨刀石上磨,李練達覺得這種悄無聲息的磨刀像是在磨亮他的生命之劍,他的心被無聲磨亮擦亮,也變得堅硬和尖銳。
接連兩個響晴的大熱天,李練達的父親一直都在不停地磨著鐮刀。洪水銷聲匿跡,人們在洪水退去的叢林里捕捉到半大孩子一樣大的白鰱魚,洪水所到之處到處都是撈魚的人群,這是意料之外的豐收和喜悅。李練達也參與到那些撈魚的人群中,經過洪水沖擊的樹林,到處都掛著各種農具、炊具、貓狗、雞鴨,人們在膽顫心驚中慶賀自己的村莊幸免于難,人們撈魚,也撿到很多的日常用具。烏壓壓的人群像是在過節,李練達也隱沒在這歡樂的人群中。李練達在捉魚時覺得自己就是被沖到林間的一只大魚,再也回不到奔騰的江河海里。
李練達的母親一天幾趟去麥田觀察,李練達家的麥田是滲水性極好的地塊,上面沙土性質,下面是黑泥土,兩天暴曬,麥田已經不淖不粘,走在上面已經如履平地。麥芒也將麥粒緊緊地抱攏在一起。李練達的母親說,明天下午咱們就開鐮收麥,今年咱們又是全村的第一鐮。
毒日焦烤,人歡馬叫。李練達一家老小和村民們一樣,齊齊地開進麥地,風和雨已將很多地塊的麥田撲倒在地,成排成列的稻草人東倒西歪地站在麥地里,疲憊憔悴不堪。但是李練達家的麥田因為在一個四處避風的包圍圈里,麥子都根根直立,隨風抖擻著麥浪。麥子在太陽的炙烤下 里啪啦地收攏著麥芒。李練達的母親掐了掐麥殼,麥殼已經完全聚攏抱住麥粒。李練達的母親用手捻著麥穗兒說該收割了。李練達的母親就俯身攏麥揮鐮割下了第一鐮,李練達的母親永遠是開鐮人,她永遠都是在前面領路,她貓著腰,一路將整個麥田撕開一個尖銳的裂口,整個麥田就從這里找到了出口,大片的麥田都以這個缺口為標記,開始成片成片地倒下。李練達也學著母親貓著腰一路狂掃,掃著掃著,李練達的手勁就到不了位置了,鐮刀根本不听使喚,鋒利的鐮刀總是朝著李練達的大腿使勁,稍有不慎就會割破見血。李練達小心翼翼地揮舞鐮刀,可是自己的手和腰都不听使喚,眼看著母親將他的父親和他們兄弟都遠遠地甩在後面。李練達只好蹲下來,干捆扎麥子的活計,李練達的身體被汗水泥濘著腌漬著,他覺得在汗水的滲透里他的生命又回到身體里。他的身體里陽氣回升,生命在蒸騰,靈魂在附體。
李練達母親依然匍匐在前,她沒有直腰的時候。
來割麥的路上,李練達的母親說這天還會有雨。
麥子割到一大半時,蘑菇雲烏壓壓地從四周天聚攏過來,呈風起雲涌之勢。李練達的母親曾說過李練達是一個從小就愛看雲彩的孩子,沒事時總想從那變幻莫測的雲朵中琢磨出一個神秘的世界,在他眼里每一片雲彩都有一個神話故事。但此刻李練達已經無暇顧及那詭異的雲中世界了,他心里祈禱那翻卷的雲彩不是雨做的雲。
傍晚時分,雨和顏悅色,點點滴滴飄落,李練達在心里喊著,我們的麥子,我們的糧食,我們的全部的希望已經收割完畢。李練達一家人不敢松口氣,垛麥,裝車。整個麥田都是這樣繁忙的景象,每個家庭都在自己的麥田里忙碌著。天漸漸黑下來,雨電閃雷鳴夾著小粒冰雹下落,李練達在心里喊著,我們的麥子!我們的麥子!此刻李練達知道什麼叫做揪心的疼痛,那種痛像是魔鬼掏心。李練達在電閃雷鳴中看到母親堅定地抱著麥子在玫瑰色的閃電里一路小跑,她那麼堅定地小跑著,象個女神,豐收的女神,在李練達的心里不停地閃光定格,在他心靈深處被閃電一次次烙印定格。李練達牽著焦躁不安的黑毛驢,黑毛驢驚懼地用力掙月兌著,想要狂奔,李練達死死地拽住黑毛驢的韁繩,牛皮韁繩勒進李練達的手臂。雨水淹沒了他的淚水,李練達的淚水又淹沒了雨水。李練達在心里一遍遍大喊,我們的麥子,母親!我們的母親,麥子!李練達的悲傷終于找到了決口,李練達在大雨滂沱的夜幕掩護中哭泣著,李練達在電閃雷鳴的絢爛閃電中哭泣著。
李練達一家的麥子在狂風暴雨中被垛在他們的場院里,形成幾個圓形尖頂的麥 子,挺立在村莊的場院里,他們一家整個春夏的心血已經被碼垛起來,那是他們的糧食和生命,李練達知道麥子對他們一家的意義和對村莊的意義。在玫瑰色的閃電里,李練達看見母親陰郁的臉上終于綻放出了如花的笑容,李練達知道他母親播種的帶有信念的麥子成熟了,他們一家又有了希望,李練達也有了希望。
雨也有下絕的時候,接著就是十幾、二十幾天的伏天暴曬,麥子垛在那里就等于是收到口袋里了。人們不急于打麥子了,先忙著侍弄麥地,在耙過平整過的麥地里種上秋白菜和蘿卜。種完蘿卜白菜之後再開始打麥子。李練達的哥哥和弟弟在種完蘿卜白菜之後就跟隨著村里的建築隊到沈陽打工了,農忙之後,村莊的青壯年勞動力就都出外了。有割完的麥子,但是沒有干不敗的農活。李練達這個白面書生已經被各種農活錘煉得筋骨結實,整個人呈現出小麥的膚色,臉上有些繃瓷,有瓷器的光芒,像小麥泛著光芒的麥粒兒。伸展伸展胳膊腿腳,李練達感覺身子骨更結實硬朗,仿佛有一種生命的力量在他的身體里血液里奔突。
在李練達大聲歌唱過的麥地里,白菜籮卜苗用最短的時間倔強地伸展開十字女敕芽兒,李練達佩服這些渺小的種子,他們在硬殼的土層下鑽出來,完成自己又一次生命的使命。在毫無遮攔的毒日頭下間白菜苗時,李練達的母親蹲在那里背對著兒子悠悠地對他說,兒子,還是去找你們趙老師吧!讓他幫你在市里找一所全市最好的學校復習,咱們絕對不能半途而廢,媽信你,你要信自己。說這些時,李練達的母親沒有回頭看他,還是低頭間苗。李練達也蹲在苗與草之間,李練達有一種要哭的沖動,但是他克制住自己,李練達哽咽地說,媽,那得需要一千多塊錢呢?母親說,沒事,咱把新麥賣了,再把給你哥秋天結婚準備的育肥豬賣了,夠你一年學費的了,就一年,媽信你,你能行的!李練達說,听說市里高中很難進去的,報名都已經結束了。要不還是回我們原來的學校復習吧!憑我這個成績,回去復習都是免費的。李練達的母親說,不管怎麼說你得去市里最好的學校讀書,你得考出去!你不屬于土地,你從小就是讀書的材料,讀了這麼多年,咱們可不能半途荒廢了,媽供你,媽就是砸鍋賣鐵也供你,你一定要找一所最好的學校。李練達哽咽著說,那家里又要過幾年緊巴日子了。李練達的母親說,這些都不用你管,你只要讀好書就行了。孩子,咱們不蒸饅頭爭口氣,你就給媽爭這一口氣。李練達說,媽,我會讓你為我感到驕傲和自豪的,一定的。
李練達看著母親粗糙的大手在苗與草之間果斷地選擇著,母親說過眼愁手不愁,眼是矮子手是巨人。李練達的眼淚砸在干旱的土地上,成為一個濕潤的黑點,暈開來,瞬間又恢復成黃土的顏色。李練達的眼淚滴在十字的白菜苗上,順著菜葉流進白菜的十字菜心,形成一顆晶瑩的露珠。李練達整個夏天積蓄的郁悶都要火山爆發出來,終于在母親的話語中尋找到出口。但是李練達蹲在晴朗的田野里,他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決口。他撫模著被陽光曬暴皮的肩膀,從肩膀上撕扯下一卷細細的肉皮,然後埋在一棵小白菜的根部,像是埋葬一個蛻變的夏天。
李練達挺直腰站起來看到整齊的田壟間他的人生綠意盎然。
李練達想我就是一個像麥子一樣成長的人。
這是一個麥子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