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練達在讀完最後一個字後，一顆懸空的心才回到肚子里去，原來這真是一篇故弄玄虛的剪報式的報道，李練達的心回到靈魂里。但是當他看到張薔結婚的消息，那種虛無的重力像是擊中了他的頭部和心髒，他在那一刻失去了支撐，他的大腦空白，他的心髒停止跳動，自己一直熱愛的那個影子在真切以後卻已經成為別人的新娘。李練達想自己始終愛著的就是一個聲音的幻覺吧！就像那只白貓在時空里過隙，而虛擬的重量卻足以擊潰一個人。張薔已經找到歸宿了，那自己的愛還會有任何價值嗎？其實仔細想想自己的愛本來就是虛無的，就是不著邊際的，是烏托邦的，自己只是愛著這個聲音，和聲音塑造出來的張薔，那是一個虛幻的影子，永遠虛幻的影子。
李練達和李龍驤這樣互相狡辯著、安慰著，李練達在心髒平緩之後又看清楚了自己，自己就是一個沒有歸宿的流浪者，連基本的溫飽還解決不了，自己當前的首要任務就是找到一個住處，哪怕是蝸牛殼那麼大的住處。而張薔像任何一個自己喜歡的明星一樣，在雲端。
便利店的錄音機里的張薔的音樂還在緩緩地流淌。李練達的心靈的各個縫隙都被這些粘稠透明的蜜糖給粘貼了，李練達相信，張薔的音樂就是醫治自己傷痛的良藥。李練達就這樣落寞地坐著，讓張薔的聲音沖刷著自己，溫暖著自己。在日出日落的倉皇中，他已經被居無定所和極差的伙食搞的焦頭亂額。他一夏天積蓄的能量正在被抽絲般地不停抽走。李練達自己也很奇怪，有時候听一听張薔的聲音，听一听張薔那清亮的聲音，他的生命里的能量就會不由自主地回到他的身體內，張薔的聲音就是自己的發動機。李練達就那麼孤獨地坐在漸漸冰涼的漢白玉墓碑上，黑暗漸漸地將他包圍，李練達像是坐在亂墳崗上，那些刻著名字未刻著名字的墓碑都像是要生出一些恐怖的氣氛來。李練達還是沉浸在張薔的聲音里，他不想丟下任何一個句子。便利店的老板還是沒有將張薔的絕版帶《瀟灑地走》停住，他或者她正在翻來覆去地听著張薔，他或者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李練達想那個人也會像自己這樣愁腸百結百感交集嗎？也靠張薔這銳利的歌聲來針刺自己的麻木嗎？世界上怎麼到處都是相似的人呢？
《寂寞的浪》
寂寞的浪，寂寞地來，
又寂寞地消失在寂靜的沙灘，
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只有那陣陣寂寞涌上那心頭。
寂寞的浪，寂寞地來，
又寂寞地消失在寂靜的沙灘，
你就像那寂寞的浪，
悄悄入我心，又悄悄離我遠去。
為什麼愛情像浪花，
為什麼愛情瞬息幻滅，
告訴我是否沒有誓言，
不要說你只是寂寞浪花，
寂寞的浪，寂寞的浪。
這是李練達最喜歡的一首曲子，李練達的生命里就有這樣揮之不去的寂寞。愛情真的像浪花嗎？瞬息幻滅。愛可以隨時隨地地發生嗎？那麥穗兒在自己的心里產生的波瀾或者漣漪是愛的旋律嗎？自己會愛上那個萬人迷麥穗兒嗎？像愛張薔那麼執著？李練達否定著自己，李練達告誡李龍驤現在還不需要愛情，愛情是他的人生禁忌。愛情真的像浪花一樣乍現凋零嗎？那愛還有什麼意義和價值呢？李練達突然就想家了，心酸泛起浪花，李練達想在田野上辛勤勞作的母親，母親還不知道兒子在異地他鄉過的什麼日子，她還不知道她的兒子正在經歷人生的最大苦難，可是家里為自己把新麥都賣了，把秋天哥哥結婚的育肥豬都賣了，全家人為自己付出的還不夠多嗎？自己還在這里患得患失，自己還被這些小小的悲傷困擾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又對得起誰呢？那種愛的想法更是讓李練達羞愧，愛是有錢人的風花雪月，像自己這樣的窮小子根本就不應該有愛的想法。李練達這樣聲討著李龍驤，李龍驤在李練達的聲討下逐漸地矮下去，以致萎縮成影子從李練達的身軀里逃逸。市井的聲音漸漸地沖破張薔的封閉沖擊著李練達，李練達听見一個中年人正在和老板談論著小城時事。好像這兩個人精通天文地理，好像他們知道世界所有的珍聞趣事。他們談論這個城市的最有錢建築公司的老總的兒子怎樣在六月事件前神秘地失蹤了，討論XXX怎麼走下神壇，討論建國四十周年大慶，討論蘇聯怎麼就成了俄羅斯……
李練達覺得這些聲音與自己都很遙遠，而這些卻都與自己的生命休戚相關，如果沒有這些事情，那李練達就不會坐在黃昏時的漢白玉墓碑上，就不會出現在三燕古都，他此刻一定會在另一個遙遠的城市，他一定已經擺月兌苦難命運的糾纏，他一定會有一個比蝸居還大的明亮住處，他一定是一個人人敬仰的天之驕子，可是命運往往會捉弄一個人，要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
這些已經生成或正在生成的墓碑都將運往何處呢？
那些模糊的墓志銘能說明什麼問題呢？它們會成為一個人一生最重要的注解嗎？這些墓碑無論做的多麼精美始終都還是一塊石頭，生命都已經消失了，這石頭還有什麼用呢？人都已經化為灰燼了，還需要這石頭做什麼用呢？
李練達想到一句詩︰是石頭要開花的時候了。
是的，是石頭要開花的時候了！
這是誰的詩句呢？李練達想自己的生命也是開花的時候了。
李練達在張薔的歌聲中又記起了麥田上的守望，他看到自己像一個火苗在麥田上跳躍，那是燃燒的生命。李練達從心底積蓄了一股從未有的力氣站起來，他要走向隔著幾條街道的學校，這個讓他向往和備受傷害的地方。他一定要戰勝它，向母親，向父親，向家人，向世界上所有認識自己的人來證明自己是強大無比的。要像海明威說的那樣︰人，生來不是注定要被打敗的。李練達想探究一下到底是誰在播放張薔的音樂，想知道那背後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于是他向發出張薔聲音的便利店走去，李練達這才想起來，晚飯還沒有著落，要不去便利店買一個老式面包，可是他一點饑餓感也沒有，是張薔的音樂讓他有這種飽月復的感覺嗎？便利店其實就在燕都農機局修造廠後面的一個叫光明巷的小巷里，小巷里只有這一盞燈光在亮著，其它地方都是黑魆魆的，燈光照耀處有一蓬蓬的蜀葵，蜀葵東倒西歪，呈現出落敗的景象。李練達從蜀葵的身邊走過，他遠遠地望著便利店，便利店里商品堆積，但是沒有看到里面的人影，只有燈光照著琳瑯滿目的商品，李練達想走進去買一個面包或者一袋方便面，可是他還是阻止自己，沒有進去。李練達站在燈光處，他左看右看也沒有看到播放音樂的收錄機，李練達站在那里听錄音機里播放出來的《瀟灑地走》，這是給自己的一個警示嗎？讓自己瀟灑一些。小巷的入口有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叮呤當啷地過來，李練達迅速地離開便利店的燈光中，他還是沒有看見播放音樂的人，李練達覺得這其中很值得玩味，這是憑空而來的音樂，是來拯救自己的音樂。李練達走入光明巷的黑暗深處，那里有一個通往學校的出口。李練達在行走中在心里默寫了一首詩《瀟灑地走》︰
《瀟灑地走》
1
多年以後的今天在傳說的城市邊緣
我已習慣地讀形象之外的畫面
並在那飄忽的閃現之間穿插你的聲像
秋天的冷雨在我的臉上積聚衍射午後的雨
2
把我置于你的聲線里共鳴
我便能感覺到仿佛有人在呼喚著我水柳岸上
再把我冰點在各種音符里重新架構組合
然後你我便通過音樂媒質縮短距離
3
一系列的形象籠罩在我的相思河畔
我沉靜在九瓣或由乘法平方所定義的青春里
被宗教所體悟寂寞的浪襲來愛情的浪花
我清楚地感知到飛翔時羽翼所能舒展的方向
4
你的聲音打在我的傷痛疊加處
我沉在這種傷痛的痛點上來自心海的消息
悉尼的白色巨帆建築南太平洋風向構成的天氣
最高溫度與最低溫度之間你怎樣瀟灑地走
李練達在自己的生命里將張薔重新梳理了一下，這一回他仿佛又看到站在舞台上的麥穗兒，這樣的詭辯就像李練達和李龍驤，已經分不清誰是誰，有時候這個世界真是難得糊涂。李練達想就當自己是李龍驤吧！就當麥穗兒是張薔吧！一切又有什麼分別呢？這世界本來就像這無邊的黑暗，能將一切有形的無形的距離湮沒，只有靈魂是最強大的。
可是這世界究竟誰會為自己唱一首張薔的歌曲呢？
誰會將真心交給自己呢？
李練達帶著無數的疑問湮沒在夜幕的籠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