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國慶節那些天，工人們全都放假了，整個工廠就只有李練達一個人住。滿地的沙棘子果也被收進倉庫里，腐爛的味道被包裹起來封閉起來，燕都上空的空氣味道都變甜了，那種純淨的甜味，那種蔚藍的甜味，讓李練達的心情舒暢。李練達終于敢大口大口地喘氣，他要吸取空氣中最純淨的氧氣。李練達被值夜班的一男一女兩個門衛輪番看護著。他們只是門衛，是專門值夜班的，白天會有保安仔門衛值班站崗，讓外人看起來這個即將黃攤子的工廠還很正規。有時候這一男一女的門衛會突然就把李練達給忘了。他們會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地審問李練達，問得詳細周密，問得李練達不想多說一個詞兒。然後他們的話題一轉說送他來的那個人不應該不通知他們一聲，真是貴人眼高貴人多忘事，人一走，升官了發財了，就瞧不起我們這些看門人了，我們可是看著他成長的，他提拔時我們也是投了贊成票的，沒有我們的全票同意通過，他一個小中專能升的這麼快嗎？忘恩負義。李練達沉默著，听他們像是在講述另外一個陌生人，李練達不知道如何回答才能使這兩個人心滿意足。李練達沉默著，沉默幾分鐘後，李練達還是無話可說，而這一男一女門衛也就不再發問，繼續翻看他們手中的報紙，都是一些過時的新聞。再有機會他們還是會照樣發問，好像他們得了遺忘癥，或者說他們的孤獨讓他們想找一個說話的人。他們一再問李練達跟送他的人到底什麼關系，這一問問得李練達有些不知所措。李練達茫然地答道，我們是相當親相當親的親戚，有血緣關系，他是我的親表哥。李練達想現在我已經變成李龍驤了，我變成另外一個人就與他們已經沒有任何親戚關系了。至于是不是親表哥，親到什麼程度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李練達發現自己很會狡辯，他無意中發現自己的嘴很甜，每次都嬉皮笑臉沒笑硬擠地比親戚還親戚地叫這兩個門衛叔叔阿姨。李練達想自己原來是不會這樣嘴甜心苦地對別人諂媚的，這個甜言蜜語的人是不是李龍驤呢？李練達是不會這樣卑躬屈膝地討好別人的。李練達真的要變成李龍驤了嗎？李練達會那樣委曲求全低三下四地討好人家嗎？那個人一定是傳說中的李龍驤，媚骨，媚態，曲意逢迎。而李練達是傲骨錚錚鐵骨錚錚的一個人。可是誰在屋檐下能夠不低頭呢？有人會敲碎你的傲骨。
李練達在孤獨的內核里巡行游走。
有一天，李練達在教學樓中廳的閱報欄上看到自己偶爾寄給《燕都晚報》的一首小詩《寫信的人》，竟赫然登在晚報文學版「大凌河」的頭題位置，這對他來說這無疑是一種莫大鼓勵，這證明李練達的寫作還維持在能夠發表的水平上，而這種焦頭爛額的生活幾乎讓他失去抒情寫作的興趣，他每天都生活在一種莫名的焦慮中，心里總不落神，沒有片刻安寧。當然這首詩是以李練達的名字發表的，在這個陌生的空間里還沒有人認識他，還沒有人知道他這個真實的名字，包括乖乖虎林嘉輝也不知道，他要嚴守這個秘密。他看見有幾個同學伏在閱報欄的玻璃上抄寫這首詩歌，李練達的心里有一種充實和滿足感，看來他還是有讀者的，他還有知音。他听一個同學贊嘆說，這首詩真是寫到我的心坎里去了，這意象簡直太美了，現在的人還有幾個會抒情呢，人們都是矯情的。另一個同學說，這麼簡潔的詩句其實我也能寫出來，但是我們還是沒有發現美的詩意，我們都是俗人，不會萃取平凡生活的意義，不過這個詩人寫的意境真的很美，意境古典。
李練達從這些人的議論中走出來。
這是李練達走過街角看到一個推車賣各種色彩和樣式菊花的人觸發的思緒，這樣的冷季容易觸發每一個人心里的詩意，李練達一直認為秋天是自己寫作的黃金季節，可是這個秋天他被生活拋棄在一個角落里荒廢著。他成為在黑暗角落里孤獨飛翔的七星瓢蟲，他有雙重的翅膀，一重翅膀是堅硬的，是抵擋任何外力侵入的，一重翅膀是柔軟的，是帶他一起飛翔的。李練達對李龍驤說，如果自己是一只會飛的甲殼蟲多好啊，飛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寫信的人》
A
夜是一下子就來了
將暮未暮時有人在遠方寫信
信肯定沒有寫完也永遠無法郵寄
許多地址模糊不清或遺失
B
黑暗之後月升上來
將一切漂白讓人涼意頓生
我看見鏡子里的影子有些虛無
遠處秋蟲在孤獨地長鳴
而誰的手伸向夜幕
C
月用窗的形式穿過手也穿透黑暗
心卻在暗處禁不住冷顫
猶如閃爍的紅燭被漂白的極其憂傷
雨向南回傳漂流是不可能的了
D
肯定有人在用些詞語形容月色
村莊在停電時回到黑白的沉默
夜空中飄著悠長的母親喚兒的聲音
而跋涉的人啊
山月幾時照著迷失的歸程
E
信永遠不能貼上郵吻寄來了
寒冷的街上你見一叢菊花傲霜開放
因此惦記一些模糊的形象
卻不得不承認也一樣荒于抒情
李練達喜歡那些在秋天里恣意怒放的菊花，那是一些孤芳自賞的菊花，他每天經過那些待售的菊花時，都要駐足觀看欣賞一番，他要從那些傲霜的菊花里汲取一些錚錚傲骨，他要舒展自己的每一朵花瓣，那樣恣意而又內斂的花朵，在李練達的生命里成為一種積極的象征，是他這個秋天的象征，是喚醒他生命之花的精靈。
學校的入口處鐵架子做成的寶塔形花架上擺著那種焦黃焦黃的萬壽菊，那是一種開花時間很長的菊花，被當做風景和背景任由人拍照留念。李練達最討厭這種菊花，李練達覺得這種四季都開花的萬壽菊不是菊花，是毒藥。這種被擺成風景的菊花不再是菊花，那是被人為定義的菊花，那是被形而上學的菊花，或者說是偽菊花，它們沒有真正菊花的傲骨。有一年，有一個自稱是某某制藥廠的業務經理的老鄉回到李練達他們村莊，這個人已經從村莊里走出很多年了，村里人都以為他在外地發展很好，他也穿得人模狗樣的，說話都雲山霧罩的，他向李練達的父親，還有其他人家兜售種植萬壽菊，他說萬壽菊是價值可觀的經濟作物，種植萬壽菊能快速致富。他就給大伙反復地算經濟賬，在這個人的一遍遍游說下，李練達家還有其他幾戶農戶，都買了他推銷的種子，他拍著胸脯保證到采摘季節一定回收藥材。李練達家和其他幾戶人家都在自己的好地上種植了幾畝萬壽菊，萬壽菊長勢喜人，花開富貴，可是到了該采摘的季節，那個老鄉卻不見影了，人們都傳說那個制藥廠也早已宣布破產了，還有誰收購這些遍地黃花啊！這可坑苦了李練達家和其他幾戶種植萬壽菊的人家，金燦燦的菊花成了黃花謊話，萬壽菊成為坑人的代名詞。成片成片的萬壽菊就一直那麼熱烈荒蕪地開放著，沒有人采摘，便宜了那些沒處采蜜的蜜蜂。
李練達那時候就想萬壽菊的蜜也是甜的嗎？
李練達最痛恨那種欺騙欺詐老實人的人。
李練達最痛恨的人還包括像王大力那樣的人。
李練達走在學校的長廊里最不願意看到長發紅臉的王大力。李練達像躲避瘟神一樣躲避著王大力。李練達並沒有像他發誓那樣將王大力甩在他生命的背後。王大力像一個癩皮狗一樣纏著李練達，李練達想這樣形容一個過去的朋友是不是太不厚道，是不是很不道德。可是王大力陰魂不散，他隔三差五就來騷擾李練達一次。這個城市很小，從城南到城北騎自行車用不了二十分鐘。王大力所在的燕都師專離李練達的學校也不是很遠，有幾站地的路程。王大力並不是專門來找李練達的，可以說他是摟草打兔子式地騷擾李練達，他每次來都是要找一個他正在追求的女孩子，可是那個女孩子像一個先知一樣躲著他，他每次都會撲空。李練達不知道他同時在追幾個女孩子，他是遍撒大網撈大魚。王大力每次找到李練達都會夸夸其談，談他如何在這個城市有號，談他手下現在有幾個打手兄弟。談他跟這個城市的黑社會老大曾經在一起喝過多少次酒。談黑社會老大和他漂亮的情人都很賞識他，想提拔重用他。李練達知道這個朋友阿力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王大力了，他是另外一個人，是被歲月塑造的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其實跟自己又有什麼關系呢？他只是一個熟悉的名字，而這個城市叫王大力的人撈一網比一網魚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