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練達從心眼兒里厭惡王大力，可是表現在臉上卻是笑臉相迎。
有一天李練達試探著對王大力說，你這麼厲害給我找一個住宿的地方唄！我現在急需要找一個棲身的住處。王大力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李練達的憂郁的心里閃現一道光亮。但是他知道王大力有口無心只會光說不練，他並不像他所表白的那麼行俠仗義，他只是一個偽俠客。對王大力這種人不能心存任何幻想，王大力就是一個表面夸夸其談的人，就是一個會裝腔作勢的人，就是有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人。他已經不是那個唱芝麻開門的王大力。
誓言說過就過去了，對王大力並沒有什麼約束力。王大力並沒有像他對李練達發誓那樣為李練達找到一個住處。王大力早就將自己的誓言忘在二門後了。李練達還是一個人在尋找蝸牛殼的煩惱中，獅螺殼里做道場，可是蝸牛殼的煩惱就是李練達最大的煩惱。
王大力每次來都是為了他口中說的那個漂亮的女孩子。他要找的那個女孩子每次都躲著他。李練達不知道他看上的女孩子會是什麼樣呢？會是麥穗兒那樣的女孩子嗎？那個女孩子在王大力的描述里那真是非同尋常的漂亮，她就是《神雕俠侶》里小龍女一樣的天仙人物，美若天仙，燦若朝霞。李練達想那樣漂亮的女孩子有誰會喜歡這樣一個不良的社會青年呢？怎麼會有人愛上這個社會上的渣滓呢？這王大力光是讓人看第一眼就讓人心里反胃的。李練達在跟王大力在一起說話時總是心不在焉，他看螞蟻排隊上樹，他看七星瓢蟲落在自己的大拇指的指甲上，他讓七星瓢蟲沿著自己的五指的每一個手指都環游一遍，那種七星瓢蟲所帶來的刺癢的感覺，讓他想發笑，可是他假裝在傾听的樣子，心里卻想著七星瓢蟲的飛翔，他要擁有七星瓢蟲這樣柔軟而堅硬的飛翔。
七星瓢蟲在李練達中指的指甲上，在他中指指甲上的白色月亮上張開硬翅，伸出柔軟的羽翅飛走了，他們的世界在哪里呢？那樣的世界會有美丑善惡悲喜嗎？世間萬物同此一理嗎？
李練達發現七星瓢蟲飛走的指甲上，白色月亮在逐漸消瘦，這些都是營養不良的預告。李練達的心里收縮了，決不能現在身體上垮掉了，要讓自己強大無比。
李練達就這樣在王大力找不到神仙眷侶的時候做一個無謂的听眾。听他山吹海嘯，任他雲山霧罩，李練達想自己只是他的一個听眾。他們坐在花園里。在王大力不著邊際的話語里，李練達只是簡單地將自己作為一個听眾，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至于王大力究竟在說些什麼，李練達一點都不能復述出來。李練達抽離地听王大力漫無邊際地瞎白話。王大力在白話中總會反復提起李練達救他一命的壯舉。這是另外的一個陳年故事。李練達已經將這個故事忘得一干二淨。這就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差別，李練達的心里只記住了他為王大力做出的無謂犧牲。而王大力卻只記得住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過多的苦難讓李練達心如止水無動于衷。李練達听著王大力講述的故事像是別人的故事。王大力說他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個秋日黃昏。李練達听著故事覺得那個黃昏好像不是屬于自己的黃昏，或許是記憶模糊，或許是心不在焉。在故事里王大力總是給李練達安排一個英雄的角色。他用這個故事將李練達與他連接起來，他讓李練達當了無數回的救人英雄。王大力的敘述每一回都是繪聲繪色，但每一回都有不一樣的地方，王大力說很多人都得感激李練達一輩子，李練達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這個故事是如此讓王大力終生難忘。但是他就是不肯記得李練達為他犧牲讓名額的事情，他覺得那是理所當然，那個事情差一點讓李練達走上了另一條人生路。王大力並不需要李練達的友情，他只是需要一個听眾，哪怕只是一個呆若木雞的听眾。
王大力繪聲繪色地說，那是一個秋日雨後，山洪暴漲。泛濫的洪水溢出了我們每日必經過的河床，漫過樹林和莊稼，往日的獨木橋被淹沒了，我們幾個同學都面對洪水不知所措。後來不知道是誰出的餿主意，說將自行車寄放在河北的一個老鄉家里，然後我們幾個手拉著手過河。其實河水不見得很深，但是山洪爆發，水勢凶猛，所到之處摧枯拉朽。我們幾個手牽手行至河中間，水深及腰，不知道誰的腳下一滑，大家都相繼倒下，會水的便狗刨撲騰，不會水的眼見著被水沖遠，我那時候個頭瘦小，被沖得最遠，我掙扎著呼叫著喝了幾口泥湯子，心想這下子完了，必死無疑。這時候是你——你李練達真是機智勇敢，神勇如天兵天將，一個猛子游到我身邊，一把將我抱起來。說實在的我那一刻都嚇得尿到褲兜子了，我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生來就是有福之人，我媽找人給我算卦了，我是正官正印的命，將來肯定也得走仕途，我是命理帶著的，這都是後話。那天，你將我抱住後，又去拉另外幾個人，他們都是東倒西歪的，你一個個地將他們抱住，大家都互相抱在一起，相互抱住站定，形成一股力量，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有余悸。你說那山洪水也太硬了，那真是勢不可擋。然後你在前面探路，你真的很鎮定，有大將氣度，你選擇的路還都是平坦的，我看那天要不是在你鎮靜的指揮下，我們幾個說不定會怎麼樣，是你憑著記憶選擇了一條路線，沒想到全是硬土地，我們攙扶著走到河對岸，到了岸上個個都是驚魂未定，我們幾個抱在一起痛哭。我是魂兮歸來。看得對面岸上的人都倒抽涼氣，大呼小叫。秋水太涼，上得岸來。我們都是噴嚏連天，我們幾個都感冒了好一陣子。但是命保住了。我媽說我命大，還想拎著二斤果子去你們家感謝，我沒讓他去，多丟人啊！再說我們都是不分彼此的好哥們兒，用得著嗎？
李練達記得那個秋日，但是他不記得他生命中曾有過這樣的朋友。李練達像忘掉過去的一切忘記了自己壯舉。王大力每次敘述中都將這個光榮的角色分配給他，李練達並不想糾正朋友阿力敘述中的一些小小的錯誤。李練達知道那個提議過河的人就是王大力，他一直就是逞強好勝的人，那個腳下一滑的人也是王大力，他將所有的人都拽倒，大家都一起摔進洪水里，這幾個人中只有李練達的水性好一些，其他都是旱鴨子。李練達不但救了王大力，還將另外幾個人也都一一扯住，他們才抱做一團。李練達指揮著在前邊探路，一條汪洋的洪水淹沒了過去的所有小橋痕跡，李練達憑著一窩喜鵲的鳴叫，找到他們上岸的路線，李練達拯救了困在水中的幾個人，王大力嚇得哇哇直哭，他說他是他們家的獨苗兒，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他還要討老婆生孩子，你看他少年時的出息。李練達看著他那幼稚可憐相，又是氣又覺得好笑。李練達覺得那時候王大力只是幼稚的可愛，而現在王大力是惡心的可恨，是遭萬人唾棄的社會敗類，而自己竟然甩不掉他。
李練達在心里恨得牙癢癢。
李練達的生命中記住的永遠是那個毀滅了他的雨夜。那個雨夜李練達用生命也換不回來了。為了那個迷途的雨夜，李練達的人生又多走了多少彎路。那個雨夜讓李練達知道人世險惡。而王大力卻只記得了這麼一個微不足道、舉手之勞的小事，李練達為王大力無謂地犧牲過一次，王大力竟然只字不提，那個雨夜古槐花的清香還縈繞在李練達的心里。
李練達在王大力敘述故事時，不斷地向他瞄準射殺，準確到他的每一顆青春痘。有一列毛毛蟲在頭蟲的帶動下從他們的面前蠕動過去，李練達俯子，看他們的縱隊向前沖鋒，他們在向命運的中轉站運行，他們會在哪里結繭呢？哪一個樹是他們結繭的驛站呢？王大力用一個木棍將這一列縱隊攪得亂七八糟，可是不一會兒，這一列縱隊又恢復了原來的秩序，他們依然向著一個方向前行，毛絨絨的刺兒是他們的盔甲，李練達想比起這些蟲子來，王大力更為惡心。
李練達下定決心要拒王大力于千里之外，但是王大力總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他的視野里。王大力拍著胸脯說的誓言早已經忘到二門後去了。李練達知道不能指望王大力為自己做什麼，自己的夢只能自己圓，自己是自己的救世主。沒有人能拯救別人，只能是自救，度人不如度己。
李練達極力地擺月兌芝麻開門帶來的煩惱，每次王大力來都會讓李練達陷入更深的孤獨里。李練達想每一個活在世間的人，看似緊密卻一點聯系都沒有。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不管我們怎樣逃避生活，可是每天都得面對。光與影是和諧的，可是我卻總是跟自己過不去，我總是掙扎不定，沒有人要我這樣，我只是身不由己。李練達不想用任何一個故事鎖住自己，他仰頭看自己的天空多了一些晴朗，一群鴿子從天空里呼嘯著飛過，在晴朗蔚藍的天空里劃出一道道無影的傷痕，那是看不見的藍色傷痕，只有疼痛，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