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79 第十三章 4.舉杯邀明月

作者 ︰ 哭之笑之

盛大的晚宴之後,月上中天,群臣散去,微醺的韋孝寬紅光滿面,更顯得鶴發童顏。他與小皇帝攜手而行,一老一少,年齡是那麼的懸殊,身高也是那麼的懸殊,都要伸直了手臂才能拉住對方的手。跟著他們身後的長孫晟、司馬泳、燕駿、小末等人都無聲地相顧感嘆。

中秋已近,月未圓,月光卻已分外皎潔。兩人頗有默契地來到涼亭之上便坐了下來,銀白的月光將宇文衍光潔的面容暈染得更加透亮,將韋孝寬滿臉的滄桑雕刻得更加深邃。熱茶和果盤被迅速擺到了涼亭石案之上,隨行眾人均在亭外台階下侍立。

「老將軍好酒量啊!千杯不醉!」宇文衍說,心里思量著酒後是不是說正事的時候。

「呵呵,這個老夫到不必自謙。」韋孝寬爽朗地笑著,「也許只有前齊國的斛律光斛律明月老弟可與我斗酒啊。」

「斛律光,字明月!」宇文衍來了興趣,「就是那個做歌《敕勒川》的北齊大將軍麼?」

「陛下也會唱《敕勒歌》?不過此歌乃明月老弟之父斛律金所作。」

「哦!不過朕只會誦讀不會吟唱啊……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待老夫唱給陛下听吧。」說罷,韋孝寬站起身來,對著明月唱起了《敕勒歌》。起初他的聲音蒼老低回,但隨著反復的唱誦,聲音變得越來越渾厚雄沉。塞外草原的壯闊竟仿佛歷歷在目,其中又似乎還流露出了一些緬懷和悵惘。

一曲既罷,涼亭內外的人無不撫掌贊嘆,宇文衍臉小手都拍紅了,將茶杯捧給韋孝寬,說道︰「據朕所知,那斛律光生前可是韋老將軍的勁敵啊,老將軍與他數次交鋒曾遭小挫,最終還是老將軍您用民謠兒歌成功離間了高緯和斛律光君臣。什麼‘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終于借昏君之手除掉了我朝的一大勁敵。但方才老將軍的歌聲中仿佛帶著許多對斛律光的懷念之情,老將軍也稱其為老弟,莫非你與他之間還有私交?」

此言一出,侍立亭外耳朵尖的人不由心驚,這怎麼听上去有問罪之意?

誰知韋孝寬仿佛渾然不覺,長嘆一聲道︰「私交是談不上的,不過是唯一一個令老夫由衷敬佩、惺惺相惜的對手罷了。陛下說得客氣,給老夫留太多面子了,其實老夫在他面前豈止曾遭小挫,簡直可以說是一敗涂地,他也是唯一擊敗過我的人。听說他的酒量甚豪,只可惜與他對壘經年交鋒數次卻無緣相對暢飲共謀一醉。唉!若非楚河漢界各為其主,老夫必邀他徹夜暢飲,彈劍抒懷,得此知己,不虛此生啊。」

宇文衍完全能理解這種棋逢對手之間的敬意,是英雄惜英雄啊。他見韋孝寬此刻的狀態和情緒,便暫且打消了談韋靜怡的念頭,提議道︰「老將軍如此看重此人,朕對他卻知之不詳,就請老將軍給朕講講斛律明月吧。」

韋孝寬果然談性勃發,將一個擊敗過自己又被自己設計害死的對手用崇敬的話語描述了出來。

「晉公宇文護把持朝政時,兩番伐齊均遭敗績,其中固然有晉公不識兵法不諳戎略之故,但前齊有他斛律光也是要因。」韋孝寬沒有介紹斛律光的家世出身,直接就從戰爭中的斛律光講起了,「保定三年十月,我朝聯合突厥東征伐齊。兵分兩路,北路軍以老隨國公普六茹忠為帥,率軍一萬,合兵突厥取平城。南路軍以老將達奚武為帥,率軍三萬,進擊平陽。原計劃兩軍會師晉陽城下,孰知北路突厥兵畏戰不前,被高湛軍擊潰。而南路軍僅被斛律光的一封書信就勸退了……」

「勸退?一封信就能讓達奚武老將軍退兵?斛律光在信上寫了些啥啊?」宇文衍大感好奇。

「僅僅一十五字而已的短箋啊。」

「才一十五字?!」宇文衍瞪大了眼楮。

「鴻鶴已翔于寥廓,羅者猶視于沮澤也。」

宇文衍重復著這兩句話,思索著其中的含義,鴻鶴早已直上雲霄翱翔于蒼穹,捕獵者卻還在沼澤中搜索窺探。只听韋孝寬接著說︰「達奚武和斛律光為兩國名將,素知對方威名,也相惜相重。故而斛律光用寥寥數語就向達奚武轉達了北路軍已遭敗績的消息,齊軍既無後顧之憂,達奚武軍再孤軍深入無異于送死。達奚武一看就明白其意,迅疾撤兵,才不致慘敗。」

宇文衍點點頭,心想這些老將軍們還都是頗有古風啊。

韋孝寬喝了一大口茶繼續說︰「保定四年十月,晉公傾舉國之兵集結了二十萬大軍,再次伐齊。此次兵分三路,北路少師楊標攻軹關,中路蜀國公尉遲迥攻洛陽,南路權景宜攻懸瓠。北路楊標輕敵冒進戰敗降齊,南路軍無功撤軍,且不去說。中路軍則留下了著名的邙山之役,是役,雲集了兩國名臣良將之多,風雲際會堪稱一時之盛。我軍這邊參戰的有齊王宇文憲、蜀國公尉遲迥、隨國公普六茹忠、庸公王雄,齊軍參戰的有蘭陵王高長恭、大將軍斛律光、晉陽刺史段韶……」

「啊,邙山之役!」宇文衍立即想起了馮風的《蘭陵王入陣曲》,這才了解著名的邙山之役竟是斛律光和高肅聯袂主演的。

「這次戰役中,高長恭只身突破我軍圍困洛陽重圍的故事,想必陛下業已知曉。老夫只說那斛律光,我朝大將王雄極其驍勇,率軍突入了斛律光的軍陣,馬快矛銳直取主帥。斛律光的衛隊在慌亂中潰散,他本人則單騎走避,身上只剩了一張弓和一支箭。王雄漸漸追近,按矛不刺,他素知明月威名,更知武帝常嘆無此人才,便企圖生擒斛律光獻與武帝,可得大功一件。誰知斛律光乃是故意放緩讓王雄逼近,暗中已張弓搭箭,聞風辯聲回身便是一箭。當時二人的坐騎僅有丈余之距,王雄待要躲閃,卻已遲了,這一箭射進了他的面頰。王雄也不愧是一員猛將,原本該射入眉心的一箭險些被他避開了,雖重傷之余,仍抱住馬頸全身而退。如此也可見斛律光的手段了得,知己知彼藝高膽大才敢誘對手迫近,確保一箭制敵。斛律光從小就精于騎射,素有‘落雕都督’的美稱,就他這僅靠一箭反敗為勝的本事,老夫就自愧弗如啊。邙山之役我朝中路大軍也就在高長恭和斛律光兩位英雄的出色表現中落敗了……」

宇文衍悠然想象著征塵滾滾的戰爭場面,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將是怎樣的一種驚心動魄呢?他還不曾親眼見過,戰勝的英雄一定立馬橫槍矗立在尸橫遍野的血色殘陽之中……

「晉公兩度伐齊失敗後,天和四年開始兩國在宜陽汾北一帶又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也就發生在老夫當時駐防的勛州及周邊地區。錯中復雜犬牙交錯的戰況經過老夫就不細說了,總之在汾水會戰中,老夫的三萬步騎是被明月老弟結結實實漂漂亮亮地擊潰了,那真是潰不成軍啊。」韋孝寬神態和語氣中居然全無對戰敗的痛悔懊喪之意,而是帶著微笑,仿佛站在勝利者那邊,在為勝利擊節叫好似的。

「恕後生斗膽插言!」忽然,站在涼亭石階之下的長孫晟大聲道。

宇文衍驚訝地看著他,問道︰「有何話說?」

只听長孫晟朗聲道︰「汾水之敗實非老將軍之過,純系晉公護的戰略錯誤所致!雖然歷時十數月的拉鋸之後我軍佔領了宜陽,卻丟失了汾北大片領土,根本得不償失。齊王受命進軍宜陽之初,老將軍就曾上書晉公,說明了宜陽為輕,汾北為重,一城一池之地爭之無益,不如在華谷、長秋一帶築城固守汾北。可晉公卻說老將軍子孫雖多,卻不滿一百,在汾北築城,派誰去守……」

「不要替老夫諉過飾非!」韋孝寬看也沒看亭下的長孫晟就喝止了他的話,「戰略之誤並不能掩蓋戰術之失,斛律光之所以常勝不敗,並非都建立在對手戰略錯誤的基礎上。他的戰術始終都是以正合,以奇勝,高深莫測。敗于其手下的又何止是老夫一人,齊王憲、陳王純也都是百戰之將,深通兵法,也均敗于他手,斛律明月的高明與強大,乃是不容置疑的!」

宇文衍看了看亭下啞口無言的長孫晟,便轉移話題的重點,問道︰「據說我祖武帝也極其欣賞斛律光,老將軍當時為何不游說于他,勸其棄暗投明,非要設計將其殺害呢?」

韋孝寬的神色為之一沉,嘆道︰「陛下是在責怪老夫口口聲聲惺惺相惜,卻對他如此毒辣施計陷害……唉!明月的人品便真這當空的明月一般,高潔無私忠貞不二,去勸其背主,無異于在當面羞辱他。對這樣的對手,老夫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戰場上將其擊破斬于馬下,這也是老夫能給他的最高尊崇。只可惜,老夫沒能做到,我朝也再無更多的時間和軍力讓老夫去做到……但做為老夫最尊重的對手,他必須死……」

說到最後,韋孝寬的聲音竟帶著哽咽,宇文衍呆住了,他沒能完全听懂韋孝寬的話,但並非完全不懂。這種戰場上立場無法調和的對手,能給對方最大的尊重似乎也只能是拼盡全力治對方于死地,或者被對方治死。

韋孝寬嘆息著繼續說︰「斛律光被齊後主誅戮的消息傳來,前線三軍歡呼雀躍,武帝如獲至寶大赦天下。老夫和軍士們喝了很多酒,是武帝御賜的慶功酒,但每一杯也都是祭奠斛律明月亡靈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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