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頁輕輕地推開,房間里很冷很黑。
他一步跨進來,卻聞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香味。
這是她身上的味道,醇和,綿長,還帶著些小心翼翼的企盼,就如同,她面對著他的時候一樣。
他緩緩地在黑暗中閉上眼。
平川——
她的聲音,怯怯的,快樂的,溫柔的,響起來,就在一瞬間,他感到,一絲細微的疼痛,從心底深出傳來,讓他心頭有些發酸。
「知道我愛你嗎?」她的聲音,無盡的溫柔。
「知道有多愛嗎?」她的聲音,濃濃的憂傷。
「那麼,你愛我嗎?」她的聲音,含著錐心的痛。
「你,愛過我嗎?」她的聲音,忐忑悲傷。
「你愛過嗎?」她的聲音,絕望虛空。
「如果,如果你沒有愛人,會愛上我嗎?」她的聲音,顫抖著希望,搖搖欲墜。
「你恨我嗎?」她的聲音,無奈悲涼。
「你恨我是吧,我知道的」她已經陷入了地獄深淵。
「我也恨你,比你的恨更深」——
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她的聲音,低低地縈繞在他的耳邊,帶著淚水的咸濕,從他的耳朵里,滲入他的心底。
他無力地,將身子滑落進椅子,軟軟地,靠上她曾經靠過的椅墊。
香氣,再次彌漫而來,將他籠罩,將他包圍。
她的聲音,象幽靈一般,又漫過來。
「平川,我已經盡力了,會讓你滿意的……」她的企求。
「原來你也怕死,我以為,你什麼都不怕呢……」她的失望。
「平川,試著愛我一次好麼,哪怕一天,哪怕一個時辰……」她的卑躬屈膝。
「我犧牲了一切來愛你,身份、尊嚴,難道就是換你如此對我嗎?」她的質問。
每一句,都砸在他的心上,一下重過一下,回想過來,他才頓覺,這世上,原來還有些東西,是他,承受不起的。
對不起,寒蕊,我只是不愛你,卻也不該,那樣去傷害你。
她已經走了,可是,他連說句抱歉的機會,都沒有。
「抱抱我,好麼……」
她的聲音,悲傷著,乞求著,繼續在房間里,游蕩。
平川不由得有些動容。我真的,就那麼冷酷?
一抬手,一抹臉,又想起她臨走那一個擁抱。
最後的一個擁抱,她帶著怎樣的傷慟啊——
黑暗中,平川的眼里,閃著雪地的熒光。
「哎呀,你回來了?」郭夫人听管家說平川回來了,高興得不得了,以為他也是因為寒蕊走了才回家的,喜氣洋洋的也沒覺出氣氛的異樣︰「怎麼不點燈呢?」
「你去舅舅家了?」黑暗中,平川背手而立,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寒蕊走了,」郭夫人難掩興奮︰「我們都解月兌了,要好好的慶祝一下!」
「她走了,你就這麼高興?」平川淡淡的話里,有一絲失望,還有些許的憤霾︰「要天下人皆知?!」
「這難道不是一個好消息,難道不應該早點讓瑤兒知道?」郭夫人喜滋滋地說︰「寒蕊終于走了,你可以搬回自己房間住了……」
「嗤」的一聲,火柴一劃,郭夫人點亮了蠟燭,她環顧四周一眼,滿意道︰「明天我就叫人收拾,好讓瑤兒早點住進來!」
「這間房子,暫時什麼都不要動。」平川臉色僵硬︰「沒有我的允許,不要隨意住人。」
「不動?!那瑤兒住哪里?」郭夫人叫起來︰「她可是要以大將軍夫人的身份進府的,不住正房?!」
「你高興得太早了,」平川冷聲道︰「驅逐公主,難道你不擔心項上人頭麼?」
郭夫人一頓,臉色大變。
平川抬手將蠟燭一按,挫身而去,將母親一個人,留在滿屋的黑暗之中。
她的聲音,再次席卷而來。
「我還恨每一個愛你的女人,我要盡我所能,我要天天詛咒,不讓她們得到你!」
「只要我還是公主,只要我還活著,只要讓我知道你喜歡誰,我就要拆散你們!因為我詛咒你!我要你永遠也得不到!我今天的痛苦,要你千倍地還,我今天的眼淚,也要你千倍地還!我要看見你的痛苦,我還要看見你的眼淚!我要你嘗到被自己最愛的人傷害的感受,要讓你痛不欲生!要讓你生不如死!要讓你萬劫不復!」
平川知道,她是愛他的,可是,她也恨他。縱然她放手,但在這種情緒之下,寒蕊極易成為一個怨毒的工具,目的,就是為了摧毀他。
是的,她得不到東西,不會讓別人得到。
寒蕊能生生隔開他和修竹,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出的。
不就是個死麼?
平川慘然一笑,修竹,今生已無望再聚首,那就來生再見吧。
第二天一大早,雪停了。大門還未掃干淨,宮中就來人了,冒著一尺多厚的雪,將寒蕊公主的東西悉數搬走。
平川和母親,端坐在大廳里,等著聖旨。
死,在所難免。
若能苟活,活罪也難逃。
可是三天過去,動靜全無。
一個月過去,動靜全無。
白洲城里,已經人盡皆知,可是無人敢議論。悄無聲息的,這事就好象沒有發生過,或者說,被人遺忘了。
「平川,娘看吶,皇上並沒有打算追究我們了,」郭夫人思忖道︰「定是因為當年你爹的死,還對我們有所顧忌。」
平川看了母親一眼,漠然道︰「您高看自己了。」
「你對我不滿意是嗎?」郭夫人忽然發難了︰「最近你老是這樣。如果你是為了寒蕊的事後悔,那你可別忘了,當初我給她定規矩,事先跟你說,你也沒拒絕,怎麼現在想到會被殺頭了,就反過來怪我呢?」
「我沒有後悔。」平川默然道︰「要被殺頭,也沒什麼話好說。」
「那你說我高看自己,你什麼意思?」郭夫人一句話嗆過來。
「按照皇上的規矩,以前爹的誤逝,他已經補償給我了。皇上,需要顧忌什麼?」平川淡淡地說︰「這次毫發無損,該是公主……」
「呵呵,看不出啊,你還對她很了解啊,」郭夫人冷笑一聲︰「你不會是,喜歡上那個傻瓜了吧?」
平川靜靜地看了母親一眼,沒有回答。
「你說她,也沒錯,照我看,她也不敢聲張,怕自己灰頭土臉的,鬧起來丟人。」郭夫人哼一聲︰「活該!要不是她,瑤兒……」
平川一听,頭發都豎起來了,趕緊找了個由頭,去了營里。
「寒蕊最近怎麼樣了?」皇後問道。
紅玉支吾著回答︰「老不說話,躺在床上。」
「這宮里的公主,都怎麼了?」皇後嘆一口氣,黯然道︰「寒蕊呢,成天躺在床上,潤蘇呢,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娘娘,」紅玉忽然說︰「奴婢倒是有個主意。」
皇後抬抬下巴,示意她說。
紅玉猶豫著,說出兩個字︰「北良……」
皇後怔了一下,然後微微一笑。
「平川!」北良進了房間,猛拍一下平川肩膀,大咧咧地說︰「我真的要好好謝謝你!」
「兄弟嘛,謝什麼。」平川知道他的所指。
北良將鎧甲一卷︰「等我完成任務回來,再請你吃飯。」
「任務?!」平川有些意外,看樣子,北良是有單獨任務。
「是你最頭疼的,卻是我最喜歡的,」北良呵呵一笑︰「皇上有令,命我去歸真寺護衛公主。」
他神神秘秘地湊近來,笑得甜甜地︰「寒蕊……」
平川可真的意外了。
北良搔搔腦袋,說︰「听說,是公主心緒不佳,皇上特許去散心的,寒蕊去歸真寺,潤蘇去鏡洲南摩寺,」他看平川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看看,為了我,你把寒蕊給打擊得,正好給我做了個人情,希望我能好好安慰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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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那你可要大顯身手了。」平川揶揄道。
北良靠過來,將拳頭一伸,平川靜靜地凝視著他的拳頭片刻,才緩緩地提起自己的拳頭,輕輕地頂過去,北良大聲說︰「放心!」一直到轉背,都還在呵呵傻樂。
望著北良的背影,平川的笑容漸漸淡去,他忽然,覺得有些悵然若失,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他如願解除了與寒蕊的婚姻關系,再也不需要為應付寒蕊而傷腦筋,可是,當他再次回到家里的時候,卻感覺那麼的異樣。門里,更顯得冷清,到底是因為了沒有了英霞的大呼小叫,還是少了寒蕊的滿臉歡笑,他找不到原因。
在暮氣沉沉中,他開始有些懷念,飯桌對面,那一雙溫情脈脈的眼楮。靜夜里,偶爾一抬頭,他會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張門,想起,那門後小心翼翼的一個身影。渴了的時候,他會將手伸向書桌上那熟悉的一角,撲空那一碗曾經溫熱的甜盅。
他不愛她,從來都沒有愛過,可是,她也那樣固執地、生硬地插進來,讓自己成為了他的習慣。
哦,她早該離開他的生活。他慢慢又會恢復到沒有她的日子,讓那些從前的單調,再次成為他生活中的習慣。
她走了,我還是我。
平川低聲對自己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