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後若是午時來見大人見他正在休息,還望姑娘體恤人意容後再來。」
我看他說得字字懇切,到底也是出于忠心,我就暫時忘卻昔日被他言語奚落的不快,眉目平靜︰「好,我會的。」
「大人整日費心勤政,實在太勞神傷身,讓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看不下去了,每逢此時,能不吵醒他由他多休片時就是奴才們唯一能做的。」說完這些發自肺腑的勸言,他竟給我無比虔誠的一拜,出乎我的意料,「奴才告退。」
管家走後我在門外低頭佇立良久,遲遲邁不開步子,因為顧忌到他說的那些話。
但是轉念想想,我來找周公旦是為詩歌,還有好些失傳的譜子我自己做不了主,得等著他拿捏呢。想我來也是為了要緊正事,又不是來找他閑聊胡扯,我何必那麼在意管家說了什麼?何況連周公旦自己都說過,我可以趁他在的時候隨時去找他呀。
如是想著我便理直氣壯了,抬起頭看到書房門沒被關上,于是不偏不倚地走了進去。
目光習慣性地先看去書案,乍一眼卻沒看到人,怎麼回事?不是說他在房里麼?
待我步步走近,這才漸漸看清楚,原來案前是坐著人的,只不過他半個身子都趴在案上,一時沒被我發現而已。
和我想得不同,他不再是上回以手撐著側臉小睡,這一次,他如喝多的醉漢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兒,睡姿隨性得簡直讓我咋舌……
周公旦啊周公旦,看你這副頹廢的樣子,你到底還有多少壞毛病沒讓我親眼領教過?
心里暗自鄙夷著,當我已走至案前,望著書案上狼藉一片的景象,我霎時怔住了。
案上鋪滿散開的卷冊,或零落,或堆疊,四處可見。而他伏在一卷鋪開的竹冊上,頭枕一臂把臉深埋在下,另一只手伸長直到案角的硯台,硯里墨跡半干,而擱在硯角那桿蘸墨的竹毫,筆端還在他指尖拈著,叫我不禁聯想到他睡前定是還在寫字,他就連伏下閉目養神的間隙也不舍得把筆放下麼?
「大人近日為王城選址之事心力交瘁,昨晚更是翻閱卷冊一夜未眠,至此才能有片刻小憩,奴才也是唯恐大人憂勞過度……」
鬼使神差地,我竟想起福管家在門外說過的話,心里豁然明朗,他說的,正是我眼前所見的這樣?
「有一次我正伺候他洗發,這時有個前朝的賢士前來投奔他,他居然就這樣握著自己的頭發去見客人了……」雙成的聲音亦在此時莫名回響耳畔,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怎麼了,為什麼突然會想到這些?
強自別過臉,垂眸黯然,只覺心緒像是月兌韁的野馬,徑自在廣闊原野上縱橫馳騁,那些原本已經遠去快入土為安的記憶又卷土重來,像洶涌的波濤,一浪接一浪地涌上心頭。我控制不住地回想,想到周公旦擱下吃一半的飯菜急著去見貴客,回來時又因一心記掛政事而無心吃飯,誤把自己吐出的飯菜咽食……想到我替雙成送飯進他書房,看到他疲憊不堪到即使坐著也能沉睡過去……還想到,他從璇霄丹闕買下我,與我同車回府的那個晚上,他說他想制樂來教化臣民,他和我說他的理想抱負……
「他一直認為要想興盛大周就必須永無止盡地網羅賢才,所以只要是賢才來了,不管他在做什麼,吃飯也好,洗發也好,哪怕是在睡覺也要半夜爬起來……」
順著曾幾何時雙成說的話,我默默看回伏在案上的男人,不由地,一縷心疼暗生,可笑自己居然沒察覺。
我在想,難道只有在最為虛月兌的時候,他才能像現在這樣睡得安穩,心無雜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