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一天一夜。琴娘不禁有些焦躁,在屋外來回踱步,她的腳下,排排的跪著太醫院的太監和谷溟熵撥來照拂的宮娥。
衣奴被自己關在屋子里一天一夜,期間沒有發出任何的動靜,那里是死一般的寂靜,若不是很多人看到她將自己關著,或許任誰都不會信,這間屋子里還有著人。
「若妃娘娘駕到。」驀地,從不遠處傳來一聲太監急急的尖叫,琴娘一愣,猛地抬頭去看,正見著若妃紅衣斐然,匆匆而至,她的臉上滿是驚惶哀痛的神色,見著琴娘要下跪,忙一把制止,急聲道,「怎麼樣了?她還是沒有出來?」
「是,娘娘。」琴娘低了頭,嘆息聲從唇齒間溢出,一邊側頭看看那扇緊閉的門,無奈道,「皇上一下朝便過來看了,但里面還是沒有動靜,偏皇上又不肯讓人強行撞門進去。奴婢們也只能在外面干著急。」
若妃只覺得雙眼一澀,她怎麼會不明白這種感覺,想當初自己在浣衣局看到翠容的尸體,亦是心痛幾度傷絕,而湛南和華兒的感情甚至超乎了一般的主僕,異姓的姐妹花。如今華兒是活生生吊死在湛南面前,如何能讓她不傷心欲絕。只是她怕,從今往後,那個瀟灑,淡雅,縴秀不可方物的簡湛南,是否還能對著他人,略略牽起嘴角,一如那日汜水橋上,淡然一笑。
忽然間,屋里響起一陣桌椅倒地的聲音,琴娘與若妃一驚,齊齊的向著那屋子快步走去,卻只听到「吱呀」一聲,輕輕的嘶啞之聲,然後,俱是愣愣的看著那半倚著門而立的蒼白容顏。
夕陽下,那襲白衣漸漸凝滯著,在微微清風中,俊挺飄逸,衣奴蒼白的臉上死一般的靜寂,那一泓雙眸的幽深直直的看向她們,眼神空洞靜迷的似是穿過她們的身體,遙遙望向遠方。
「湛南。」若妃緊緊咬住嘴唇,上前一步,伸出雙手,卻愣是不敢去踫她。琴娘雙眼一瞥那跪了一地的人,示意他們起來伺候,「衣奴。」她轉向衣奴,笑得溫柔小心,「你受傷了,讓他們替你包扎一下。」
衣奴凝滯的雙眼之中,略一波動,身子明顯的向後縮了縮,她仰著頭突然閉目,「我想給華兒著裝。」那樣蒼白無力的語言卻又是哀憐的讓人不容拒絕。琴娘略略嘆一口氣,轉身吩咐著什麼,不多時,就有人抬來一大桶沐浴用的水,以及容華殿中華兒常穿戴的衣物。
若妃離她極是近,自然就能看見她緊閉的眼中清淚蜿蜒而下,那淚自臉側滑落,漸漸沒入衣領之中。禁不住讓人一陣輕顫。「湛南……」她忽地叫住了轉身進去的衣奴,「湛南,若兒幫你……」她問的忐忑,看到她縴秀欣長的背影一頓,沒有說話,亦是沒有關上門。她雙眼一紅,快步跟上,關門,那一聲輕響,將她們阻隔。
衣奴艱難地走到床前,靜立了片刻,抬手撫上了華兒已經毫無生氣的臉,那張臉上,是那樣冰冷,沒有以往她將臉貼到自己臉上的溫潤,有種刺骨的寒意頓時在指月復間如洶涌潮水般侵襲而來,刺的她的心再一次的猛然抽動。若妃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微微打了個寒顫,十指死死的交錯著,「湛南……華兒她……」她說了不到一句話,就已是泣不成聲。
手指輕輕一顫,衣奴默默站起身,自桌上取過絲巾,為華兒輕輕擦拭起來,先是自臉,她擦的極為仔細,小心,一絲絲,一寸寸,似乎要將這樣的華兒,永遠的刻入心中,若妃微紅著臉,憂傷而又擔憂的替她換洗著擦拭用的絲帕。絲帕凝著一絲黯淡的顏色,自華兒的臉上一路而下,衣奴的手在那絲帕觸及到華兒脖頸處,生生頓住了,那里,一道縊痕勘勘顯在人前,淡淡的青紫之色,雖是極淡,卻格外的刺目驚心。衣奴心中一陣酸楚與傷絕,只覺得心中,四肢身體里那一絲痛側人心,寒浸心扉的淒絕已經不能自主的向此周蔓延。若妃在旁邊,不忍再看下去,不由的一把奪去了她手中的絲帕,哭道,「別這樣……你這樣,讓華兒,如何安心,你怎麼忍心讓她死不瞑目啊……」
杜若站在衣奴身側,能感覺到她在竭力壓抑著,因為用力,因為拼命,她的身子微微顫抖,極輕的顫抖,卻牽的人心口蔓延出疼痛。她雙手握緊成拳,猛地一把奪過了杜若手中的絲帕,顫著手,極輕極柔的繼續擦拭著,卻突然,她手下一頓,勘勘停在了那里。
華兒脖頸之上的縊痕是白練所致,並不十分明顯,只是,沿著那縊痕,仔細的看下去,那縊痕延伸,交與頸後,然而,在這道略顯青紫的縊痕旁邊,尚有一道青白之色,若不仔細看幾乎看不見淤血的痕跡。她猛然震動,牙齒緊緊的咬住了唇,這絕不可能是懸梁自盡留下的,分明是有人從後面勒緊了白練,然後為造成自縊的假象,又設法將人空懸,從而才會有這樣兩道縊痕。
嫣紅的血珠一滴滴的從她蒼白的唇邊稍留,卻又極是緩慢的一滴滴的掉落,砸在她潔白脆弱的衣上,落在杜若已經柔軟脆弱的心間。
「怎麼會這樣……」她用力的捂住了自己的嘴,驚恐的看向衣奴,卻見她唇邊鮮血淋灕,自有一股頹廢蒼白的蠱惑,眼眸之中的黯黑卻像是沉澱許久的墨跡,無論怎麼也沖洗不淡。
琴娘在外面覺察到了些異樣,「怎麼了,你們說話……」她不住
的拍打著門,只覺得在里面似乎已經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若妃對門外的拍打焦慮之聲充耳未聞,她愣愣的看著衣奴,她听到衣奴蒼白的如同碎冰的聲音傳來,那麼脆弱卻又是尖質的能在人的心上插出可怖的裂痕來,「華兒她是被人殺害的,她不是自盡……」
衣奴眸中深深淺淺,幽波蕩漾,是難以名述的哀傷,她專注凝視華兒蒼白純真的容顏,輕輕的將她擁在懷中,尖巧的下巴幾乎是溫柔地抵在她的頭頂。她似冰魄般冷而脆的聲音低低的在屋子里響起︰「華兒,她在等我回來,她不是自盡。」
「湛南……」杜若幾乎是焦躁的捧住她的臉,焦慮萬分的在她眼中找尋著往日的神采,然而,她只是低著頭看華兒,眼中的哀傷和悲憤如輕雲遮蔽了漫天璀璨的星空,令天地失色,但那夾雜在里面的薄冰似的寒意,更如夾著冰凌的潮水,要沿著人的血液散布,將心頭的隱隱疼痛一絲絲牽扯,拉扯出人滿身的傷,滿心的痛。
「湛南……你……」她看著衣奴緩緩的從懷中掏出一個粉紅色的絲絹,慢慢的展開,那里面是一片一片略顯焦黃的梨花瓣,她看著衣奴的唇邊展開一抹最是絢麗的笑,似乎能將這天地的一切都盡數毀滅;她看著她將華兒緊握成拳的手一點點掰開,將那些花瓣一點點的放入那已泛著青紫的手中;她看著她俯去,輕輕的在華兒的頭上一吻,然後抬手一揚,那三千青絲便如一片青瀑柔緩的墜下;她看著她溫柔的將頭上的梨花簪放入華兒的懷中……
猛然間,杜若只覺得臉上已是一片冰寒,怔怔的伸手一抹,卻抹到了滿手的眼淚。這個人,如今是悲痛的,卻更是靜的讓人心慌,冷的人心痛。
「我剛剛看過了,縊痕在頸後相交,這不可能是自盡留下的痕跡。」衣奴顫著收做好這一切,慢慢的轉過頭來看她,此時的她,唇邊還保留著那一抹傾城絕塵的笑,眼中的淒傷卻毫不掩飾的在四周溢漲,「殺死華兒的人,我不會放過……」
杜若怔怔的看著她,忽地一下子抱住她,輕聲嗚咽,「湛南,若兒幫你,讓若兒幫你……殺死翠容的人,若兒也不能放過……」
衣奴任她抱著,雙眼卻慢慢的一片濡濕,本被她強行築起的一道屏障在轟然聲中緩緩的塌開一條裂縫,「若兒……」她淡淡笑著,憐惜且無奈,「我終是害了你。」
「不,不……你沒有……」杜若抱著她,拼命的搖頭,「你沒有,我是心甘情願,翠容她也是我的華兒啊……」
那屋里響起的聲音,起先是壓抑的輕聲嗚咽,再爾是不加掩藏,痛側心扉的大哭,琴娘被那哭聲弄的默默抹著眼淚,剛要抬手敲門,卻已經見著若妃一襲紅衣飄飄,靜靜的站在門口,美目中帶著淚,看著她,微微讓開一點,扯開一個哀傷的笑,「讓華兒入葬吧。」
「是。」琴娘微微斂眉,略一抬頭,也便見著了那個容顏憔悴悲痛的白色人影,緊緊的抱著死去的華兒,看著自己進來,身子都不住的往後縮了縮。無奈的輕嘆一聲,琴娘抬手招呼人進來,自己越過若妃,要去踫衣奴懷中的華兒。衣奴微掙扎著,終究是放棄,眼睜睜的看著她們將華兒抬了出去,強忍的淚一下子傾瀉下來,淒惶的聲音已是勘勘回蕩在微涼的空中,「華兒……」
「華兒……」衣奴艱難站起身來,要追出去,卻一陣鑽心的疼腳底直入心扉,那樣撕心的感覺,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在杜若聲聲「湛南,湛南……」的疾呼中,瞥見一抹亮麗的白色光亮,再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