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憶往事尋根究底知小人骯髒卑鄙
張義心受重創,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想他是怎麼得罪的辛良和莊夢達,以及和他們相關的一些事。
六三年秋,開學的第一天,縣教育局分配給農中一個令人驚艷的女教師,名叫柳玉琴。她身材苗條而豐韻,白里透紅的朝霞面上長著一雙灼灼有神的大眼楮。看似大姑娘的她,已是能跑會跳的孩子的媽媽了。他的丈夫是解放軍連長。
原來很少來辦公室的辛良,現在是天天來了,還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她。
「什麼東西!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她心中充滿了厭惡。
辛良喜歡和老師們談她的「艷史」,他說本村的一個女孩子著了迷似地追他,他們發生了性行為。辛良白面皮,身材勻稱,血氣方剛時,亦能牽動情竇初開的少女之心。如今三十歲的人了,年齡雖不算大,但他的面部發生了一個可憎的變化,他過早地收腮了,顴骨聳起,像個猴兒了,然而他還以為自己是「羅成」。
最令人討厭的,是他滿口噴糞,褻瀆女性。上學期離開農中的一個女教師,有一回和他一塊去打飯,他指著院中公牛松下的牛鞭說︰「你看,這紅把棍,多過癮!」這個才結婚半年的女教師,立即扭頭回到宿舍,大哭了一場。校長知道了只對他說︰「這樣不好,以後要注意。」
柳玉琴愛唱歌,歌聲嘹亮而圓潤,振奮人心。她尤其喜歡唱「年輕的水兵,頭枕著波濤」。張義知道她在思念工作在艦艇上的丈夫。張義愛拉胡琴,有時為她伴奏。辛良看在眼里就百爪子撓心了。
柳玉琴進農中後的第一個夏天來了,她的身段更顯得優美動人。她又總是笑容滿面。辦公室的老師們好像都注射了興奮劑,個個神采飛揚。
一天的午飯後,辦公室里張義在看報,辛,範二人在閑談。三間辦公室,東西兩個門,張義在東間的窗下,面朝東辦公。柳玉琴從西門進來,走向張義,在張義南邊一米處停下來。辛的眼楮一直瞄著她。
「什麼重要新聞,看得這樣入神!」張義耳畔響起她清脆悅耳的聲音。張義轉身抬頭,眼前一亮,心想︰真是光艷照人!她亭亭玉立,上穿桃紅短袖衫,下著雪白長褲。玉臂乍露,笑靨如花,手拿玻璃杯。
「紅裝素裹,好個仙女下凡!」張義月兌口而出。
她迅即喝口水,向張義噴過去。然後調皮地笑著說︰「還耍貧咀不?」
「我叫你噴水!」張義說著,同時把半杯溫水向她潑去。
柳玉琴的前胸全濕了。她俯視衣襟。張義失手,自覺魯莽,想說聲「對不起」,但沒說出口,他深感歉疚地等待著她的嗔怪。可是她抬起頭,依然笑盈盈,只說了聲「半吊子」,就笑著從東門跑走了。張義忽然發現她跑起來是那麼好看,像個天真的少女。
半分鐘後,柳玉琴換好衣服又笑容滿面地回來了。辛良嬉皮笑臉地走到她的面前說︰「玉琴,把你的砂鍋借給我們煮煮毛芋頭吧。」
不堪入耳,張義的頭皮一炸。
登時,柳玉琴橫眉怒目,兩頰通紅,厲聲罵道︰「用你娘的砂鍋去煮吧!」
炸雷在辛良的面前響起來了,把他嚇得鼠竄而去。
柳玉琴只坐了幾分鐘就含怒離開了辦公室。
範懷度踱近張義,說︰「你把她潑成那樣,她都不在乎,辛良只說了那麼一句,她就光火起來了,為什麼呢?」
「她冰清玉潔,豈能听得污言穢語!」
張義心里有啥就說啥,還藏不住話,這話怎麼能對範懷度講呢!他是個愛搬弄是非的人!常言說,工作好干,伙計難處,這個張義就不知道研究研究同仁們的性格。
當天晚上,範懷度見辛良臉色陰沉,就說︰「柳玉琴真不像話!我真模不透為什麼她對張義那麼好!」
「我就是因為懷疑,才敢那樣說。誰知……」
「可是你離開辦公室後,張義竟對我說……」
「他說什麼?」辛良瞪起三角眼。
「他說你渾球啦,光想著調戲女人,也不看看是誰。嘴像個茅坑似的。」
「我挨罵,姓張的得意啦。唉,咱不行,咱受氣。」
他嘴里這樣說,心里卻在想︰姓張的,咱們走著瞧!
以後,張義與辛良走個對面,常見他那雙三角眼射出仇恨的光。張義想︰咎由自取,與我何干!辛良對他懷恨在心,使他心中不安。可是他轉念又想︰無愧于心,何必縈懷!
一學期行將結束,全校教師開會,選舉模範教師。校長先叫老師們提候選人,莊夢達先提了辛良,張義提了王文,柳玉琴偏又提了張義,還說了幾條理由。這樣一來,辛良差一點沒選上,兩天後,王文對張義說︰「義君,你別提我就好啦,你以為校長真要體現民主呀!校長早在校委會上就安排定了,選舉不過是走走過場。」停了停,他接著說︰「你光在教學上動腦筋,以後是會吃虧的。」
為什麼有幾個教師不選辛良呢?因為他犯了一個大錯誤。
事情是這樣的︰學校勤工儉學,建窯燒磚。那時候是手工磕磚,磕磚坯子每人每天是有定額的,誰干一天都感到疲勞。每個任課老師一星期要干兩天。剛開始築窯時,辛良就盤算好了。他想︰「我高低不能天天干磕磚這種苦活!怎麼辦?……好!給屈師傅(學校請的)燒二火。這還可以學會燒磚的技術,萬一轉正不成,燒窯也能掙錢。」于是他搶先自告奮勇(學校還有一個不任課的臨時工,他是自願留校干活的學生)向領導提出了這個要求。校長很高興,開會時表揚說︰「辛良同志愛校如家,不怕吃苦,勇挑重擔,真是個好同志!」
辛良燒了三窯二火,自以為掌握了技術,在校長赴濟寧開會期間,竟自作主張辭退了屈師傅,結果他燒壞了一窯磚。磚的外皮是熟了,里面還是生的,根本不能用。師生手工磕一窯磚,要流多少汗水呀!學校蒙受了多大的損失呀!老師們對此大為不滿,但校長還是說︰「辛良同志的動機是好的,精神可嘉。常言說‘失敗乃成功之母。’」
辛良犯了大錯,竟得表揚,老師們一肚子怨氣。
校長經常外出︰到上邊去開會;管管小學口的事;還忙著到外地介紹農中辦學的「先進」經驗。他回校後多從辛良的口中了解老師們的表現。于是校長對幾個兢兢業業工作的同志不信任了,冷淡了;有時,他表現得近乎荒唐。
有一天,張義那班的學生磕磚。開始干活了,校長來到現場對張義說︰「今天我有空,你看我到哪個組去干?」張義隨便指了一個組。
第二天,校長生氣地對張義說︰「剛才我到磚場看了看,只有你叫我去的那個組磚磕得不好。張義,你為什麼偏偏把我分到技術沒過關的那個組里去呢?」
「校長,你叫我怎麼說呢?這是他們第六次磕磚了,他們原先是磕得蠻好的。」
校長冷笑著走了。
張義到磚場一看,那個組磕的磚都變形了,這自然是泥和的有點稀了。他了磚數,比往常多了近三分之一。他立刻明白了,校長想創高產,但他又沒有磕磚的經驗;學生怕他,任他擺布,才造成這樣的惡果。張義一肚子委屈,心想︰校長呀,校長!你怎麼能這樣!出現了問題一味推給別人,還把別人想象得那樣壞。你就不想想,哪個小兵敢叫自己的頂頭上司丟臉呢?誰不想得到領導的信任呢?
有一回,校長突然叫全體任課教師和他一塊去听王文的語文課。王文想︰「事前不打招呼就不是觀摩教學;既不是觀摩教學,為什麼叫全體任課教師來听課?」他知道校長的用意了。
王文抖擻精神走上講台,同學們坐下後,他立即轉身板書課題︰鄒忌諷齊王納諫;然後便分析起課文來。他興致勃勃地講,學生專心地听。末了他提問學生︰「為什麼王之弊甚矣?齊王的表現怎樣?」學生正確流利地回答了。張義打心眼里為王文的講課叫好,但是,下課後,他看到校長面有慍色。
許為民把王文叫進了校長室,板起面孔說︰「王文,你這堂課講得不錯呀!我知道你的用意,所以我請你來給我指出我有哪些弊?」
「校長,你多心了」王文笑著說,「我不是因為你听課,才講這篇文章的……」
沒等王文說完,許為民發火了︰「王文,你對我有意見,盡管直說,何必轉彎抹角?其實這也難怪,這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本性!借古諷今,指桑罵槐,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慣用的一套!」
王文被激怒了,直視著許為民說︰「校長,你不要隨便扣帽子,左一個資產階級,右一個資產階級,我不怕!我出身于貧農家庭,黨和人民培養我上了師專,難道我當了兩年教師就變成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你這樣動不動就發火,實在有失領導身份,也毫無實事求是之意!」
「我怎麼不實事求是?」
「這篇文章,我計劃三節課教完,今天上的是第二教時,難道因為你听課,我就改教別的課文嗎?!」
許無言以對。王文接著說︰「校長,你說我借古諷今,指桑罵槐,更為不妥!我本不想對你提意見,既然你那樣說了,我就不得不再說兩句。關于對待同志的批評問題,**早就諄諄教導我們,「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今天我講課就算對你提意見,也不應說成是借古諷今,指桑罵槐,我以為這不是對待同志的正確態度。」
許為民難堪地呆坐著。
「校長,有話請講,沒有話,我走了。」王文甩袖走開。
一會兒,王文把上述情況告訴了張義。末了,他說︰「義君,我決心離開這里。幾天前玉琴跟我說,我們已成了不受歡迎的人,還是早些走的好。」
眼看著知心一個個離去,張義很想走,就去找校長。許說︰「你要求調動情況比較復雜,你的工資不由國庫發已經三年了,你是知道的;安下心來吧,以後有人給你小鞋穿,就來找我談。」張義不要求調動了,可是只過了一個月,校長提升為羊樓公社副書記,而辛良竟成了農中的臨時負責人。
有一天秦大爺對張義說︰「農中是許為民的自留地。」
張義這個人也真是太听領導的話了。三年前的一天,校長對他說︰「上級指示,為了體現農中自力更生辦學的精神,想把幾個公辦教師的工資暫時轉由學校開,教育局里保留公職;如果哪一天有誰離開農中,自然他的工資還由國庫發。已經有兩個老師同意了,我想你一定有這個覺悟。」
「既然還是公辦教師,行!」張義高興地說。
其實,就只張義一個人同意了,別的老師心眼多,怕發生什麼變故,都沒有同意。
「我听領導的話,竟落到這步田地!」張義流淚了。
「哭有什麼用!我豈能向隅而泣!」他立即擦干了眼淚。
張義太直了,簡直是個書呆子;他把領導得罪了,自己還不知道。
有一次,許為民高高興興地喊他下棋,他竟一連贏了兩盤,還得意地笑。許說了聲「以後再來」,掃興地走了,他就沒有注意到校長不開心。沒幾天,一個老師對他說︰「你怎麼搞的呢?校長向別人說你驕傲了。」果然校長再也不和張義下棋了;他常常跟莊夢達玩棋,莊有意誤走輸給他。
張義有遲去打飯的習慣。有一次,午飯時他去了,可偏偏還沒開飯,校長正和老師們閑談。他走到他們跟前,忽然听一個老師說某某小學校長離了婚,就隨便插嘴說︰「鬧離婚,多是因為幾個錢作怪。」于是校長勃然大怒︰「沒感情,在一塊過個什麼味!」他猛然覺得不好了,心想︰「當著長人別說短話呀,人家現在不是正鬧著離婚嗎?」
「肉爛啦,打菜嘍!」炊事員一聲喊,幾個老師趕快地排好隊。張義在最後,他的前面是校長。打完菜,各回宿舍。張義在路上看到校長用筷子不停地翻碗中的菜。他听校長嘟囔︰「他女乃女乃的,給了兩塊骨頭,白花錢!什麼熊玩意,不長眼!」張義想︰「少吃兩片肉,居然氣得罵,何況炊事員又不是故意的,真不像話!心胸竟如此狹窄!」
他對校長既然有了新的認識,就該聯想到惹校長生氣不是小事,就該想到人家不會原諒他,可是他偏偏沒有這樣想。確實地,他從來不考慮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他只想教書育人。他依然是心直口快。
可真不是小事喲!校長顯露出對他的不滿,很快引起了一些蠅營狗苟者對他的誹謗。校長再認為是群眾輿論,……這誹謗的唾沫,漸漸匯成了沖卷張義的漩渦。
「莊夢達為什麼這樣恨我呢?」張義想起了兩件事。
莊初來農中時,曾對張義夸夸其談,自詡為重點中學的高才生。他說︰「有好幾回老師不能解決的問題被我解決了。」說著說著他長嘆一聲︰「唉,上學時,我只想學好數理化,沒想到入團的事,政治條件差,我高考落選了。沒有政治資本不行,我還要入團。」一年間他寫了兩回申請書,沒被批準,他失望了。
六四年暑假期間,全縣教師集合辦學習班,提高社會主義覺悟,領導要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當孟顯榮批評莊入團動機不純時,張義說出他要「政治資本」的話。
莊夢達教初三的物理課,有一天,兩個學生拿著兩個都標著220V的燈泡到辦公室來問他。
「莊老師,這兩個燈泡一個60瓦,一個40瓦,哪一個燈泡鎢絲的電阻大?」
「自然是60瓦的燈
泡了。」
學生走了,張義想︰「這麼簡單的問題怎麼能回答錯呢?這不是誤人子弟嗎?對學生負責,我不能不說!」
「夢達,你說顛倒了。」張義笑著說。
「難道60瓦的燈泡,電阻小嗎?」
「正是這樣。」
「不會,不會,電流通過電阻大的鎢絲,產生的熱量多。」
「尤其要考慮電流強度大小的問題,你想想歐姆定律。」
「我看你們別爭論了,我用電流表一測就得了。」範懷度說。
「還真叫張義說對了。」範測完笑著說。
莊夢達臉紅了。
「你怎麼知道的呢?」範問張義。
「看看書就明白了。」張義淡淡地說。他不想再說什麼,以免使莊更難堪。
莊夢達一向自負,虛榮心又強,怎肯自責。
喜歡炫耀自己的莊夢達,原來是「銀樣槍頭!」他對人說話,不再像以前那樣裝腔作勢,眉飛色舞了。
張義把問題都想清楚了,就酣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