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納斯朦朧的視覺還依然殘留著那座「宮殿」的影像，但那並不是她現在真正看到的景象。在她的內心深處，仿佛感到有點失望。那個房間很小，幾乎可說是既樸素又平凡。那個「宮殿」根本連小五市長官邸都不如，而亨達利……
皇帝的模樣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維納斯心中有一個很明確的概念——他不應該看起來像一個慈祥的中年人，不應該顯得瘦削、蒼白而憔悴，也不應該親自為客人倒茶，或是對客人表現得過分殷切。
可是，事實上卻剛好相反。
維納斯抓穩了茶杯，亨達利一面為她倒茶，一面吃吃地笑著。
「我感到萬分高興，親愛的女士。我有好久沒有參加過任何慶典，也有好久沒接見廷臣。如今，來自外圍世界的訪客們，我已經沒有機會親自歡迎了。因為我精力有限，這些瑣事都已交給太子切諾處理。你們還沒有見過太子切諾嗎？他是個好孩子，有點任性倒是真的，不過他還年輕。要不要加一個香料袋？不要嗎？」
普京試圖插嘴︰「啟稟陛下……」
「什麼事？」
「啟稟陛下，我們來覲見陛下，並不是要來打擾……」
「沒有這回事，絕不會打擾我的。今天晚上將為你們舉行迎賓國宴，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可以放輕松一點。嗯，你們剛才說是從哪里來的？我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舉行迎賓國宴。你們說來自行商王國的俄羅斯星省，是嗎？」
「啟稟陛下，我們是從‘宇宙燈塔’來的。」
「是的，‘宇宙燈塔’，我現在想起來了。我知道它在哪里，它位于行商王國的旁側。我從來沒有去過那里，御醫不允許我做長途旅行。我不記得我派駐在‘宇宙燈塔’旁的總督有哪些，最近曾有任何奏章呈上來。那里的情況怎麼樣？」他以關切的口吻問道。
「啟稟陛下，」普京輕聲地說，「我沒有帶來任何人的申訴狀。」
「那實在太好了，我會好好嘉獎我的總督。」
普京以無奈的眼神看著艾米，艾米那粗魯的聲音立刻響起︰「啟稟陛下，我們听說必須要得到陛下的御準，才能去參觀隨你們而遷于坎培拉的老銀暈大學的帝國圖書館。」
「老銀暈？」亨達利柔聲地問，「老銀暈？」
他瘦削的臉龐現出一陣茫然與痛苦，又小聲說︰「老銀暈大學的帝國圖書館？我現在想起來了。我正在籌備一個軍事反－攻計劃，準備率領龐大的艦隊打回老銀暈去。你們就跟我一塊行動，我們將並肩作戰，打垮倒向小泉那個叛徒達芬奇。然後我們將攜手合作，共同重建偉大的銀河帝國！」
此時亨達爾微曲的脊背也挺直了，他的聲音變得洪亮，目光也轉趨凌厲。然後，他眨了眨眼楮，又輕聲地說︰「但達芬奇已經死了，我好像想起來啦——沒錯，沒錯！惡貫滿盈的達芬奇已經死了！老銀暈也變成了一片廢墟——目前似乎就是如此——你們剛才說是從哪里來的？」
小創世神忽然對維納斯耳語道︰「這個人真的就是皇帝嗎？我始終以為皇帝應該比普通人更偉大、更英明。」
維納斯揮手示意小創世神別說話，然後對皇帝說︰「如果陛下能為我們簽一張許可狀，讓我們能夠到老銀暈大學的帝國圖書館去，對雙方的合作會很有幫助。」
「去老銀暈大學的帝國圖書館？」亨達利的表情呆滯，心中一片茫然。
「啟稟陛下，我們是代表‘宇宙燈塔’的總督前來覲見陛下的。他要我們代他向陛下稟報，其實達芬奇還沒有死……」
「還沒有死！還沒有死！」亨達爾驚吼道，「他在哪里？又要打仗了！」
「啟稟陛下，現在還不能公開這個消息，達芬奇的行蹤至今不明。總督派我們來向陛下說明這個事實，然後我們必須到老銀暈大學的帝國圖書館去，才有辦法找到他藏匿的巢穴。一旦發現了之後……」
「沒錯，沒錯……非得把他找到不可……」亨達利蹣冊地走到牆邊，用發抖的手指踫了踫一個小型光電管。
他空等了一會兒，又喃喃地說︰「我的侍臣還沒有來，我不能再等他們了。」
他在一張白紙上寫了一些潦草的字跡，最後還給了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然後說︰「達芬奇早晚會領教我的厲害，你們剛才說是從哪里來的？‘宇宙燈塔’？那里的情況怎麼樣？皇帝的威名仍舊至高無上嗎？」
維納斯從他松軟的手指間取過那張紙，再回答他說︰「銀河陛下深受百姓愛戴，陛下對百姓的慈愛，婦孺皆知。」
「我應該起駕到‘宇宙燈塔’，去巡視一下我的好百姓。可是我的御醫說……我不記得他說過什麼，下過……」皇帝抬起頭來，蒼白的眼珠又變得銳利，「你們剛才提到了達芬奇嗎？」
「啟稟陛下，完全沒有。」
「他不會再猖狂了，回去就這樣告訴你們的同胞。銀暈會屹立不倒！如今父皇正率領艦隊御駕親征，達芬奇那個叛徒，還有他手下那些大逆不道的嘍，都會被困死在太空中。」
亨達利說完，又搖搖晃晃地走回座椅，目光再度失去神采。他問道︰「我剛才說了些什麼？」
普京站起來，向亨達利深深一鞠躬，回答說︰「陛下對我們親切無比，令我們如沐春風，可惜我們覲見的時間已經結束了。」
亨達利遂站起身來，挺直了脊背，看著他的訪客一個接著一個倒退著退下。這時，亨達利看來真像是一位皇帝。
四位訪客退下之後，立刻有二十名武裝人員一擁而上，將他們四人團團圍住。
一柄輕武器發出了一道閃光……
維納斯感到自己的意識逐漸恢復，但是卻沒有「我在哪里」那種感覺。她清楚地記得那個自稱是皇帝的古怪家伙，還有埋伏在外面的那些人。她的手指關節還在隱隱作痛，說明她曾經受到麻痹槍的攻擊。
她又閉上了眼楮，留心听著身邊響起的每一個聲音。
她听得出有兩個男人在說話，其中一個說得很慢，口氣也很小心，而在明顯的奉承之下，浮現著藏不住的狡猾。另一個人的聲音嘶啞含混，幾乎帶著醉意，而且說話時口沫四濺——維納斯對這兩個聲音都感到嫌惡無比。
嘶啞的聲音顯然是主子。
維納斯最先听到的幾句話是︰「……他為何永遠死不了，那個瘋子，實在令我厭煩、令我困擾。尼采，我要趕快行動，我的年紀也不小了。」
「啟稟殿下，讓我們先來研究一下這些人有什麼用處。從他們身上，我們可能會發現奇異的力量，那將是你的父親無法提供的。」
在一陣帶著笑聲的耳語中，嘶啞的聲音漸漸消失。維納斯只听到幾個字︰「……這個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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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那個諂媚的聲音變成了婬－穢的低笑聲，然後再用哥倆好的口氣說︰「切諾，你一點都看出二十五歲了，你看起來已是情場老手。」
然後兩人就一起哈哈大笑，維納斯的血液都快凝結了。切諾——殿下——老皇帝曾經提到他有一個任性的太子。維納斯似乎能體會出剛才那段對話的含意，可是在現實生活中，怎麼也會發生這種事情……
此時她听到了一陣緩慢而激動的咒罵，那是普京的聲音。
維納斯再度張開眼楮，發現普京正瞪著她。普京看到她睜開眼楮，似乎顯得放心一點，他又用凶狠的口氣說︰「你們這種強盜行徑，我們會要求陛下還一個公道，放開我們。」
維納斯直到現在才發覺，自己的手腕被強力吸附場固定在牆壁上，腳踝也被地板緊緊吸住，全身上下都動彈下得。
聲音嘶啞的那個男子向普京走近，他挺著一個大肚子，頭發剩下沒幾根，眼袋浮腫，還有兩個黑眼圈。他穿著銀色金屬泡瓖邊的緊身上衣，戴著一頂有遮檐的帽子，上面還插著一根俗麗的羽毛。
他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話，冷笑著說︰「陛下？那個可憐的瘋老頭？」
「我有他簽署的通行許可狀，你們這些臣民都不可以妨礙我們的自由。」
「我可不是什麼臣民，你這個太空飛來的垃圾。我是攝政兼皇儲，你得這樣稱呼我。至于我那個可憐又痴呆的老子，既然他喜歡偶爾見見訪客，我們也就隨他去玩。他這樣可以重溫一下虛幻的帝王夢，但是，絕沒有其他意義。」
然後皇太子切諾踱到維納斯身前，維納斯抬起頭來，以不屑的眼光瞪著他。皇太子俯，維納斯感覺他的呼吸中有濃重的薄荷味。
皇太子切諾說︰「她的眼楮真好看，尼采，她睜開眼楮就更漂亮了。我想她會使我滿意的，這是一道充滿異國風味的菜肴，一定會使我重新胃口大開，對吧？」
普京掙扎了一陣子，可是完全徒勞無功，皇太子切諾根本不理會他。維納斯感到體內涌出一股寒意，傳遍了皮膚各處。艾米現在仍然昏迷，他的頭無力地垂到胸前，可是小創世神的眼楮卻已經張開了，這令維納斯感到有些訝異。小創世神的眼楮張得很大，好像醒來已有一陣子。他那對褐色的大眼楮轉向維納斯，表情呆滯地凝望著她。
然後他將頭撇向皇太子切諾，一面點頭，一面嗚咽著說︰「那個家伙把我的聲光琴拿走了。」維納斯此時才注意到，皇太子肩膀上的綠色帶子就是聲光琴的吊帶。
皇太子听到又有人開口，猛然一轉身，問道︰「丑八怪，這是你的嗎？」他將背在肩上的樂器甩到手中，笨手笨腳地撥弄著，想要按出一個和弦，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有弄出半點聲響。
「丑八怪，你會演奏這種樂器嗎？」
小創世神點了一下頭。
普京突然又說︰「你劫持了一艘‘宇宙燈塔’的太空船，即使陛下不替我們主持公道，‘宇宙燈塔’也會的。」
皇太子身邊那個人——尼采，此時卻慢條斯理地答道︰「哪一個‘宇宙燈塔’？它是小泉已經不是你們的了？」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皇太子咧嘴笑了起來，露出又大又參差不齊的牙齒。他將小創世神身上的吸附場關掉，使勁推他站起來，又將聲光琴塞到他手中。
「丑八怪，為我們演奏一曲。」皇太子對小創世神說，「就為我們這位異邦的美人，演奏一首愛與美的小夜曲。讓她知道我父親的鄉下茅舍並不是宮殿，不過我可以帶她到真正的宮殿去，在那里，她可以在玫瑰露中游泳，還要讓她知道皇太子的愛是如何熾烈。丑八怪，為皇太子的愛高歌一曲。」
說完，他將一條粗壯的大腿放在大理石桌上，小腿來回地搖晃著，用帶著笑意的輕浮目光瞄著貝妲。維納斯被他看得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普京使盡力氣想要掙月兌吸附場，累得汗流夾背，露出一臉痛苦的表情。
艾米忽然動了一動，還申吟了一下。
小創世神喘著氣說︰「我的手指麻木了，沒法子演奏……」
「丑八怪，叫你彈你就彈！」皇太子吼道。說完他對尼采做了一個手勢，室內的燈光便暗了下來。在一片昏暗中，他雙手交握胸前，等著欣賞小創世神的表演。
小創世神的手指在眾多的按鍵上來回跳躍，動作迅疾而充滿節奏感。一道色彩鮮明的彩虹，不知從何處一下子滑躍出來。然後便響起了低柔的調子，悠揚婉轉，如泣如訴。接著，在一陣悲壯的笑聲中，樂曲陡然拔高，背後還透出了陰沉的鐘聲。
現在黑暗似乎變得越來越濃，越來越稠，維納斯的面前好像覆蓋著一層層無形的毛毯，而音樂就從其中鑽出來。在黑暗的深處射出了微弱的光線，看起來像是坑洞中透出一線孤獨的燭光。
她不由自主地張大眼楮，一眨也不眨。光線逐漸增強，但是一直十分朦朧，帶著曖昧不明的色彩搖曳不定。此時，音樂突然變得刺耳而邪惡，而且越來越囂張。
光線的變化也開始加劇，隨著邪惡的節奏快速擺動。而且，好像還有什麼怪物在光影中翻騰——它身上有劇毒的金屬鱗片，還張著血盆大口。而音樂也隨著那個怪物翻騰，跟著它一起咧開大口。
維納斯在詭異莫名的情緒中掙扎，內心仿佛在拼命喘息，最後才總算定下神來。這使她忍不住聯想到穹隆中的經歷，以及在俄羅斯的最後那段日子。當時她所感受到的，就是同樣的恐懼、厭煩，以及如蛛網般糾纏的消沉與絕望，這種無形的壓迫感令她全身蜷縮起來。
音樂仍在她的耳邊喧鬧不休，如同一陣恐怖的狂笑。她放眼望去的景象，就好像是拿倒了望遠鏡看出去一樣，盡頭處仍是那個翻騰扭動的怪物。維納斯努力轉過頭去，那個恐怖的怪物終于消失。這時，她才察覺到額頭上早已淌著冷汗。
音樂也在此時停止——至少持續了一刻鐘，貝妲終于覺得大大松了一口氣。室內重新大放光明，維納斯看到小創世神的臉龐距離自己很近，他滿頭大汗，目光渙散，臉上透著悲哀的神情。
「我親愛的女士，」他氣喘吁吁地說，「您不要緊吧？」
「我還好，」她低聲回答，「但是你為什麼要演奏這種音樂？」
說完，她看了看室內的其他人。普京與艾米仍然被粘在牆上，顯得有氣無力。她的眼楮很快越過他們兩人，向皇太子望過去，看到他正以怪異的姿勢仰臥在桌腳旁，而尼采則張大了口，狂亂地申吟著，還不停
地淌著口水。
當小創世神剛要走近尼采時，尼采嚇得縮成一團，發瘋般地哀叫起來。
于是小創世神轉過身來，迅速將其他三人的吸附場松開。
普京馬上一躍而起，雙手握緊拳頭，沖到那個大地主面前，使勁抓住他的脖子，猛力將他拉起來，大聲吼道︰「你跟我們走，我們需要你當人質——確保我們能安然回到太空船。」
兩個小時之後，在太空船的廚艙中，為了慶祝大家安返太空，維納斯親手做了一個特大號的派。小創世神慶祝虎口余生的方法是拋開一切的餐桌禮儀，狼吞虎咽地拼命將派塞進嘴里。
「好吃嗎，小創世神？」
「嗯——嗯！」
「小創世神？」
「干嗎？我親愛的女士。」
「你剛才演奏的究竟是什麼？」
小創世神顯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說︰「我……我想還是別說為妙。那是我以前跟人家學的，而聲光琴對神經系統的影響最巨大。當然啦，那是一種邪門的音樂，不適合您這種天真無邪的心靈，我親愛的女士。」
「哦，得了吧，小創世神，我可沒有那麼天真無邪。你別拍我的馬屁了，我所看到的東西是不是跟那兩個人看到的一樣？」
「但願不一樣。我原本只想要他們兩人看見，如果您看到了什麼，那只不過是瞥見了一點點——而且還是遠遠瞥見的。」
「可是那就足夠了。你可知道，你把皇太子弄得昏迷不醒。」
小創世神嘴里含著一大塊派，以模糊卻冷酷的口吻說︰「我親愛的女士，我把他給殺了。」
「什麼？」維納斯痛苦地吞下一口口水。
「當我停止演奏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否則我還會繼續的。我並沒有理會那個尼采，他對我們最大的威脅，頂多是施以酷刑或是處死我們。可是，我親愛的女士，那個皇太子卻用婬－邪的眼光望著您，而且……」他突然感到又氣又窘，實在說不下去了。
維納斯的心中興起好些奇怪的念頭，她趕緊把這些念頭都壓下去，並且說︰「小創世神，你有一副俠義心腸。」
「哦，我親愛的女士。」小創世神將鼻子埋到了派里面，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再繼續吃。
艾米從舷窗向外看去，河外星系已經在望——它的金屬外殼閃耀著明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