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父親始終都很年輕,他離開的那一刻便在我心中定了格。我和我的保護傘,不管我原不願意,就此斷裂。
他在我心中最後的印象,是他在走之前,蹲下來,模了模我的頭發,握住我的手,措辭嚴肅而眼神躲閃︰「你要媽媽。你做出了你的選擇,現在我也不得不做出我的選擇。算了,你太小,你一定不會知道我到底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怎樣向你解釋。」
他離開我,愈走愈快,幾乎是小跑,不再回頭,一步一步地,縮成一個黑點。
我轉向一條巷子,空中下起了小雨,一條黑色的大狗正閑適地散步,並向我迎面走來。我們相距數步之遙,互相對看,此刻想要轉身,已經來不及,想要另擇他路,也沒有可能。我向前,黑狗也向前,我停住,它也停住。
它看向我,毫不避讓,我深知下面即將發生的情景︰假若我跑,它會追,並狂吠,甚至撲倒我,若我不動,它已拿出一幅誓與我對峙到天黑的態度。
我不知道如何躲過這樣一再重復的劫難,總怕我哪條胳膊哪條腿會被它尖利的牙齒咬穿。
有一家三口自我身邊走過,孩子起初牽著爸爸媽媽的手,忽然反身撲到大人的懷里,急切地跺著小腳丫,說︰「我怕。」
他父親有力的大手抱起他,保護他。我很想喊住他們,請求他們帶我一程,讓我順利的跟黑狗擦身而過。我幾次鼓起了勇氣,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就那樣懦弱地站著,眼睜睜看著一家人從我身邊來了又走,漸行漸遠,消失在巷子盡頭。
我和黑狗還呈現一動不動,互相觀察的姿態。它試探著踏出一步,又戲弄似的後退兩步,我則隨著它的腳步配合退後又向前。
僵持太久,它到底先忍不住,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我怕到窒熱難耐,使盡力氣把自己壓縮成一張人皮貼在巷壁,好讓它先行。
它不領情,堅持要將長長的口鼻湊近我的腳丫,我驚慌失措,心里承受不住,便掩住臉在原地大哭,時而伴有絕望的尖叫,叫到黑暗的最黑暗處。
哭完睜開眼楮,周圍空空蕩蕩,那狗已經不知去向,我便擦干眼淚一個人回了家。
家已經缺了一半。
很多年以後,心理醫生告訴我,對狗的懼怕被我一廂情願的夸大了。這種幻念,是一種強迫意識,心靈的陰影也會隨之加強和夸張,確切地說是一種恐懼癥。若不對癥下藥,會很頑固,生根發芽,枝繁葉茂,越來越重。
他給我開了藥,教給我許多放松自己的方法,沒有效,我從沒有得到過平靜和安寧。
高考結束後填報志願,我選擇了北京的一所學校。即將離開家鄉開始一個人的生活,反而有種輕松感。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了燈,躺在床上,母親跟了進來。她雙眼看著別處,淡淡地說︰「去齊墨吧,你爸爸在那里。」
屋子里很幽暗,她穿了一身米白色衣服,越發襯得她陌生和冷淡,我在暗中不解地看著她,沒有太驚訝,只是很淒惶。
她扭亮床頭燈,對我解釋道︰「你雖在我的照顧下長大,但你的一切開支都是你父親承擔。曉辰,你去你父親的城市,在他照顧下繼續生活,這樣你的學費比較順利拿到……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你將來也未必能明白。」
她的頸旁都是細細的褶痕,或許女兒的成長喻示著母親青春年華的逝去。是否照顧我力不從心,我一出現就增加她的壓力,早就希望我離開她的視線?
她接著說︰「我已經答應他,等你大了,讓你去他身邊,我的義務也就到此了。曉辰,人與人之間不見得非黑即白,你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