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我依然不斷地接到父親的電話。算來我們已經分開十幾年,兒時的一些事情不斷在我心窩里涌現,但我依然沒有與他見面的計劃。
但多數事情不是依照計劃行駛的,我沒料到會跟他在商場不期而遇。
那天只是隨便逛逛。進入一個品牌區域,有小姐在仔細地挑一件男士西裝,一旁沙發上有個中年男人正看報紙,溫文爾雅的裝束。
小姐躬身問道︰「祝總,您要不要試一下。」
那男人略一抬眼,揮揮手說︰「不必了,直接打包好了。」
我猜那是他的隨行秘書,因她立刻送上溫柔夸贊︰「祝總,您是標準身材,幾乎不需要試穿。明天的會議……」
秘書後面說了些什麼,我和那位祝總都沒有听見,我們呆望著對方,多少年沒見,還是一眼認出了彼此。
他的臉龐,他的眉毛,他的鼻子和嘴唇,……我似靈魂出竅,在那雙與我極其相似的眼楮里,看到我自己。
我和他這麼像,但我是多麼恨他。
他提出在商場咖啡廳喝點東西,我沒答應也沒拒絕,只是一直在心里問︰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是這樣的場景。我多麼期待你到水秀鎮看我,可你一直都沒有來。
他如此陌生而奢華,與我過著天壤之別的生活。落座以後,他不斷點頭微笑,打量我,找話題,故作輕松︰「你真的長大了。」
我看向窗外,外面落雨了。迷迷離離的雨日黃昏,充滿了人生的詭異面。我記得他走的那個下午也在落雨,這樣相似的天氣令我產生錯覺,仿佛父親不曾離開,就在一個魔術時刻,突然老了。
我回應道︰「你也真的老了。」
他愣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好久才拿捏好語氣︰「有些時候的決定是迫不得已,我不知道怎樣向你解釋。」
「這句話你十幾年前已經說過。」
「你跟你媽真是一模一樣。」
「可我媽說我跟你象。這是不是你們都不肯要我的原因?」
「我指的是性格。」他說。
「我媽說的是相貌。」我狠狠地盯著他說,「這豈不是更糟。」
多年後再相見,即使克制了又克制,我們還是用各自的方式傷害到了對方。
「來到齊墨以後,你一直不肯見我,原諒我也許很難,但現在你正年輕,需要我的扶持,你要有自己的事業……」他轉了話題。
「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里?」
他聞聲俯首不語。我心里咒罵︰原來你這麼容易原諒自己!
我低下頭,再也沒有話。恍惚中看到我自己,十歲左右的樣子,穿著大一碼的鞋子,倉惶哭喊著逃跑,後面有一只巨大的灰狗窮追不舍。搖搖頭,又看到繼父隔著餐桌,無喜無憂地看著我說,這個家沒有你的位置。
我雙手蒙住眼楮,命運還能給我們怎樣的恐嚇和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