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開車帶著我在街角弄堂緩慢穿行,最終停靠在一處幽深的民巷口附近。即使夜已經深了,透過昏黃的燈光也能看出這片區域是四合院聚集區。
西安四合院除了極少量的明代民居建築外,以清朝時期的建築為主,一般都有兩到三進,呈長方形,為典型的「深宅大院」,和北京單間的四合院差別較大。
小波下車拉著我在巷子深處走了不久,就邁入了這樣的一個四合院,一進院門就聞到了空氣中飄散的燒烤羊肉串所特有的羶味,前方依稀有著火光、人影和男子的說話聲。
向里走了沒幾步,我躊躇著不再前行,怕自己的期望會落空。小波感覺到我停頓的步伐,笑著朝我點了點頭。
他的笑容明顯有著鼓勵的作用,我深呼吸一口氣踏入了二進院。
二進院不大的天井正中架設了一個炭烤火盆,一個青年男子正背對著我們忙著燒烤,他旁邊矮凳上坐著一個身穿紫色風衣的紅發女子,原本似在低頭沉思,听到腳步聲後,她緩慢的抬起了頭,望向我所在的方向。
那一張毫無修飾的素顏,即使只有昏黃火光的照映,仍是穿越了十幾年的光陰,與記憶中已然有些模糊的五官無比貼切的重合了。
那記憶中的最後一面,曉菲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朝著我笑;她仰頭望著已經落光了樹葉的白楊林,臉上的表情很悲傷;她默默看了好久的天,突然微笑著說……
現在,她終于真真實實的站在我面前。
「琦琦」對面的她終是先出了聲,壓抑的語調,我不用細看,就知道她和我定然是一樣濕了眼。
我腦海里突的跳進小波和她的對話「……本來想給你時間考慮的……」,有什麼好考慮的?她怎麼能不知道我有多想她。
頓時心里又驚又喜又氣又委屈,所有的情感突然涌上腦門,我不管不顧的沖上去,抓著她的手臂就想捶打她,可是手還沒有落下去,眼淚卻洶涌的溢出來,夾雜著我止也止不住的哭訴。
「你知不知道,我畢業後放棄了北京的工作,去了廣州,工作之余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利用各種機會,泡遍廣州、深圳、香港的酒吧……我幾乎上窮碧落下黃泉,卻沒有你的任何消息。你知不知道,我曾半夜三點站在廣州的天橋上,問候了你的祖宗三代,可是周邊卻沒有一個你回復我的咒罵。你怎麼可以,拖到現在才想起還欠我一次羊肉串……」
「對不起,對不起,琦琦,琦琦……」曉菲擁著我,哭的也是稀里嘩啦。
這樣哭的精疲力竭的兩個人或是終于讓旁邊的人看不下去了,我只知道我被人強行的往後拉,被擁入了熟悉的懷抱,頭頂上方有著溫柔的聲音,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勸慰著「別哭了,別哭了,哭丑了就不好看了……」
好久之後,我才冷靜下來,躲在小波懷里有些不好意思,只往他懷里蹭了蹭,順便擦掉眼淚和鼻涕。然後在他感覺出來,猶豫著還要不要勸慰的時候,出聲說道「要哭丑了,你現在要退貨也晚了。」
未等他回答,我就笑著離開了懷抱,轉身看向一旁恢復得差不多的曉菲。
我倆一看對方哭腫眼楮的神態,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完了後,我才發現她身後站著一位個高,白淨,扎著個小辮,有些痞氣的男子。
曉菲見我看他,笑著拉我介紹到「這是羅琦琦,我和你說過的,我妹妹;這是陸浩,我男友……」
叫陸浩的男子不樂意了,還未等曉菲說完,他就嬉皮笑臉地補充說「是老公,去年領的證,就差擺酒了。」曉菲不滿的朝他撇嘴,他則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看得出來,他有點孩子氣。
「我們邊吃邊坐著聊天吧」一旁的小波提議到。大伙也就依言坐了下來。
「琦琦,你和小波好了?」曉菲擠眉弄眼的問道。
「恩,是」我不好意思的點點頭,握住她的手急急問道「你這些年過的好麼?怎麼留在了西安,當年都說你是去了北京或者廣州的。」
曉菲看了眼埋頭燒烤的陸浩,面上浮現出一抹溫柔的神色,然後娓娓向我講述了她這十幾年的經歷。
「離開之後,我確實是想去廣州或者北京的,並不全是因為王征,或許內心深處只是想離家遠一些,再遠一些。不過,往往天意弄人。去北京或廣州都要從西安中轉,結果我的錢到了西安後,就被扒手偷走了大半,余下的錢也買不起火車票了。我在西安街頭轉悠了幾天,有去小吃店、發廊、商店找工作,可是因為我年齡還未到16周歲,又沒有熟人介紹,人家根本不敢用我。後來,我在天橋下遇到了陸浩。當時他正彈奏著吉他在賣藝,深冬的季節,路上行人寥寥無幾,他卻彈的渾然忘我。我听他彈奏了很久,想起了王征還有自己現在的處境,我想沒有什麼比能生存下去更為迫切的了。于是,我把僅有的25元錢全放在他面前,全當對過去的告別,並決定待會就去天橋另一頭放棄尊嚴去乞討,可能寄希望與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我就這樣低著頭在寒風中站了幾小時,基本無人搭理,人家可能不理解我一個四肢健全的人怎麼會淪落到如此地步。等我終于覺得疲乏抬起頭的時候,陸浩已經在我前面看了我很久。他把錢遞給我說‘我不過在賣藝,不是乞討,你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不用可憐我’,當時的我雖然餓的有些受不了,卻沒想把錢拿回來,想著如果屈服一次,那第二次怎麼辦。他等了一會,見我沒有要錢的意思就收回了手,又說道‘你這樣,根本就要不到錢的,而且看樣子你也不心甘乞討。你和我走,我幫你想辦法。’說完,他就慢騰騰的走了,我當時是很懷疑他的,遲遲未挪動步子,可轉念又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麼輸不起了,于是我最終還是追上了他。後來,托他的路子,我有了一張假身份證,之後我做過洗碗工、洗頭妹……現在生活算是溫飽不成問題,過的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
曉菲的介紹重在開頭,對于她這幾年的經歷倒是輕描淡寫的帶過了。可是怎麼可能真的如此簡單,怕是有著不為人知的艱辛。再說如若她過的真是普通百姓的生活,可那天怎麼會喝醉,並用那麼憤恨的語氣說那種輕賤她自己的話呢?
我擔心曉菲不願意和我說實話,便轉頭問小波「那天怎麼回事?」
小波剛想說,一旁的陸浩搶先解釋道「那個琦琦,不關小波的事,你別生他氣了……」
「陸浩,我們沒有吵架。」小波把需要燒烤的東西塞在陸浩手里。「你忙你的燒烤,我來解釋,你越說越亂。」
看起來,他們還蠻熟的。
小波用溫熱的手掌將我的手握住,不緊不慢的說道「這件事起因要從陸浩說起,他現在是時光浪漫酒吧駐店吉他手兼領唱,別看現在在這個圈子有點名氣,道路確很艱難。很多一樣追逐夢想的年輕人即使有著藝術才華,如果沒有人吹捧,連登上舞台的機會也沒有。為此,不少酒吧老板模透了這點,一旦看上了有潛力的歌手,就會變著法子讓歌手簽培訓合同等類似不公平的協議。陸浩就是這樣才有了機會,你也看出他們兩個人的生活並不算愜意。」
「不是的,雖然收入不多,但陸浩對我很好。」曉菲忙在一旁插嘴。
陸浩則是拉住了曉菲,補充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讓曉菲去跳舞的,雖然以前她和我朋友練過鋼管舞,可是我知道她很聰明,也舍不得她在這個圈子里賣笑,所以早兩年就讓她接著讀書了。」
我沒有回話,而是選擇听小波繼續說。
「如曉菲所說,陸浩對她很好,兩個人有感情後,陸浩就勸她去接著讀書,不過讀夜大、結婚、買房等等需要不少錢,陸浩一個人像這樣攢錢確實很辛苦。所以,曉菲有的時候會瞞著陸浩去不同的酒吧串場跳鋼管舞,希望多賺些錢。年初,我在市場調研的時候踫巧見過一面,但是不敢確定,只能和老板特意拜托如果下一次她來,立馬通知我。那天耍約就是因為接到了電話……我到的時候曉菲已經被客人灌酒灌多了,問她住址她也說不清楚,我只有擅自作主帶她去酒店了。你給我電話的時候,確實是我手機沒有電了,第二天我才看到未接來電。琦琦,我不是故意不解釋,我只是一方面想著事情解決了再告訴你,免得你為他們擔心,另一方面我沒有料到你那麼在意」說完這話的小波,微笑明顯加深了。
「哦,你之前是不是打電話找小波啊,我真的喝多了,都吐了他一身。我印象中趁他不在的時候接到過一個女的電話,那個,我可能用他的手機亂說話了。」曉菲不好意思的笑笑。
「別說你誤會了,我也是誤會了。」陸浩將燒烤好的羊肉遞給我們,趕緊搶話說道「我接到小波告知地址的電話後,就以為曉菲被人欺負了,急急忙忙地趕到賓館。他門一開,我揮手就上拳,沒想到他身手那麼敏捷,不僅馬上避過,還掐住我手腕,害我使力都使不上。」
「你這個彈吉他的,連粗活都沒干過,還這麼魯莽。」小波沒好氣的笑道。
他們談的倒是很融洽,我卻為小波剛才的解釋捏了把汗,如果陸浩繼續這樣下去,那不是仍然沒有好日子過了。
「陸浩,那個培訓合同怎麼回事,你和我細說下,我找找律師看有沒有辦法解決?」
陸浩听聞,用看外星人的目光看著我,然後低下頭拼命忍住笑。曉菲推他,他才說道「琦琦啊,你留洋多了,以為這是在美國啊,啥事都可以法律一刀切。」
小波拍拍我的背,笑著說道「這件事情,靠法律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而且說不定會弄的陸浩在這個圈子混不下去。你放心交給我吧。好不好?」
小波在社會上歷練了那麼久,在我沒有辦法的時候,他似乎都能找到一條通向光明的路。我只能點了點頭,卻不忘囑咐道「那結果怎麼樣,你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好」小波點了點頭,火光映襯下,他的眼楮里兩團明亮的火球,將我原先內心的陰霍驅散的無影無蹤。
之後,我們的談話就很隨意了,聊我的經歷,小波的打算,還有曉菲的課業。陸浩則不聲不響的取了吉他,在一旁輕彈輕唱起來,音色醇厚,別有滄桑的韻味。
我心的空間
是你走過以後的深淵
我情的中間
是你留下雪泥夢和夢的片段
我夢的里面
是場流離失所的演變
我淚的背面
依然留著一面等你的天
紅塵有你就有我無悔的泥
隨人間風雨遷徙怨不了無情天地
那蒼天從不曾改變留給我寂寞的誓言
走過人間千百回天涯又回到深情的原點
那歲月再怎麼摧殘我的心不會怕永遠
因為夢和愛不會忘記
紅塵有你紅塵有你
……
曉菲和我一樣,有著壓抑孤單的靈魂,所以以前我們總能緊緊依偎,互相取暖。現在雖然隔了這麼多年,但我們還是有很多話只能彼此分享。
于是,聊到凌晨一兩點後,小波暗示我們該休息了,我和曉菲都默契的表示很久未見,要一起睡。陸浩想表示抗議,小波則理解的攬住他的肩頭,說道「今晚委屈你了,你到我那去睡,有些正事再聊聊。」曉菲也催促陸浩,陸浩只得撇撇嘴,無奈的表示接受。
我們像小時候一樣一起睡一張床,頭挨著頭。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我感慨時光的流逝,距離記憶中同樣的那晚,居然隔了有二十年了。
好一會後,曉菲轉過身,撐起半身,笑嘻嘻問我「老實交代,怎麼和小波好上了?你們,睡過了?」
「去你的,小波才不是流氓。」我笑著撓她癢,曉菲求饒半響後,才說道「他對你很好吧。不過你既然上了大學,又去了美國,他能一直等著,真不容易。」
「他不是刻意等我的,他甚至沒有料到我會故地重游。」我停止撓癢的動作,和曉菲靠在一起,將小波的放棄及他的追求簡單的講述給她听。
「琦琦,你以前難道從來沒有愛過他麼?你不會是因為在意他,而選擇接受他,那對他來說太殘忍了。」听完後,曉菲得出了一個通常的結論。
我笑著搖了搖頭,認真的說道「以前,或許因為有另個男生,所以我都沒有看出他的好。我記得他剛到美國的時候,時差還沒有調過來,累的靠著沙發就睡著了,我看著他那張睡臉,心里有種很溫暖的感覺。這麼多年,因為我的心沒有歸宿,所以無論在哪里,都有流浪的感覺。可他在就全然不一樣。當時我心里就想,人的一生,如果有這樣一個人斷然無法舍棄,那如若不是親人,就應該變成戀人。你想我去哪里,能找到另一個小波啊。我是真的舍不得放棄自己在他心里的那個位置,我要他一生一世最在意我,就像以前一樣。」
「琦琦,我多羨慕你啊,幸好你有小波,不然,肯定不是現在的人生軌跡。」曉菲笑著說,透著一種悲涼。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不開心的過往,只能握住她的手給她更多的溫暖。
「我以前覺得小波是個壞人,可是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我明白了看一個人,不僅要看他好起來做什麼好事,更要看他壞起來做什麼壞事。那種環境下,他都能真心對你好,他不算壞人。」曉菲接著看了看自己無名指上的鉑金戒指,微笑著說「現在回過頭看看當年的自己,真的覺得好傻呢。想想女人最大的幸福無非是愛上了一個對的人,什麼人是對的,首要的就是能夠懂你。懂你的人,會用你所需要的方式去愛你,不懂你的人,會用他所需要的方式去愛你。于是,懂你的人,常是事半功倍,他愛的自如,你受的幸福。不懂你的人,常是事倍功半,他愛的吃力,你受的辛苦。大多屈服于愛的女人到最後都會懂得︰一個人若不能真正做到懂你,那他的愛,越深,越磨人……」
曉菲的話很有深意,透露出她全然放下了過去,很滿意現在的感情歸宿,而無形中又給我解答了疑惑。
我一直認為我和張駿的錯過全然在于我們年少,不懂愛,可我沒有參透的更多是為什麼我們那麼在意,卻仍然不懂愛。現在想想,更多的怕是我們還不了解對方,因為不懂,所以才有了擔心、猜忌、倔 、爭吵、疲憊、放手、錯過等等。
倘若當年的對象換成小波,那結果必然不會這樣吧。
我和曉菲的閑聊終于在她不知不覺睡著後終止了,我躺在陌生的房間,看著窗外透過的月光,心里溢滿了幸福。
那心里最柔軟的角落啊,有著愛情和友情向往的地方,終于全然被填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