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羽文顫顫巍巍地接過醫生遞過來的器官捐贈志願書,仔細一看,受捐贈人一欄,一個十分熟悉的名字躍入眼簾——林達!
醫生遞過來一支簽字筆,他的手一直停在半空中許久,華羽文卻始終沒有接過來。最後,她閉上眼楮道︰「醫生,我可以……再考慮考慮嗎?」懶
她沒有勇氣睜開眼楮,沒有勇氣看那個醫生一眼。
醫生什麼話也沒有說,便出去了,華羽文握緊了梁若辰的手,喃喃道︰「為了我,你何苦會這樣?何苦會這樣?」
過了許久,梁若辰終于睜開眼楮,他開口想說話,聲音卻變得愈加微弱︰「文妹,你答應過我,會尊重我自己的決定,不是嗎?」
華羽文把臉緊貼在梁若辰的臉上,他的臉冰一般地冷,他的呼吸微弱到幾乎無法感覺到。她握緊了梁若辰的手,喊道︰「辰,我的梁辰……」
梁若辰攢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終于說出話來︰「文妹,我……是……若辰。」
華羽文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她撥開他的頭發,那里,有一道傷疤,那是她親手留下的手術疤痕,刻骨銘心的記憶,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
梁若辰喘了口氣,嘴唇動了兩下,華羽文忙把耳朵附了上去,盡管這樣,她听到的他擠在喉嚨里的微弱的氣流發出來的聲音仍然潺弱得像風中飄零的樹葉,不過她還是听清了。梁若辰說的是︰「我到了奈何橋,也不喝孟婆湯,不喝孟婆湯……等著我……」蟲
梁若辰說完這句話,便如釋重負地閉上了眼楮,床旁的心電監護上顯示的心率一點一點地下降,華羽文急得也忘記了按呼叫鈴,直大聲喊道︰「醫生!醫生!」
醫生、護士推著搶救車飛奔過來。
華羽文大聲喊道︰「若辰,你听著,你到了奈何橋,一定要把那碗湯,喝下去,毫不猶豫地喝下去!」她旁若無人地喊著,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其他的病人和家屬偷過來的異樣的眼光。
梁若辰嘴角含著笑,閉上了眼楮,不再動彈了,心電監護上顯示的是一條毫無波瀾的直線。醫生護士還在繼續搶救著,華羽文不忍心看梁若辰最後的慘狀,便背轉身去。
搶救了一會兒,醫生道︰「我們現在已經無力回天了,你是否已經做好了決定要簽字同意他器官移植呢?」
華羽文就在那一瞬間做出了決定,她要尊重梁若辰自己的選擇。是的,他從出生到死亡,不過短短的一年時間,這一年里,他受盡了世間所有的折磨和疾苦,他才華橫溢,他拼命工作,希望能夠得到這個世界的承認,得到她的心,可是,他的命運卻一直都掌握在別人手上,一直到死,才惶惶不安地承認了——他是若辰。
若辰,你的人生終于就快走完了,你這一生做的最後一個決定,也是唯一的一個決定,我該尊重,我也一定會尊重。
華羽文接過筆,鄭重地在捐贈人家屬一欄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她寫上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間,有一種自己的心被掏空了的感覺。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心,早就在不知不覺當中愛上了這個從前叫自己媽媽,後來叫自己姐姐,再後來叫自己妹妹的男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竟然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她捧起他的小臉,輕輕吻他鼻尖的時候?也許是一起乘坐摩天輪,在最高點大聲許願的時候?也許是在大連,沐浴在大海柔柔的懷抱中的時候,或者也許就是乘坐熱氣球在夜空中撫模星星月亮的時候?從什麼時候起,她想不起來,她只知道,回憶起和若辰在一起的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甜蜜著,由衷地快樂著;而當他的手無力地垂下,他的眼楮永遠地合上了的時候,她的心是如此地痛!一直痛到沒有知覺!
她對若辰的那種愛,早就超越了友情、親情、愛情,變成了那種相依相偎,一起擔當的感覺,這種感覺,甚至超越了前世今生的跨度,超越了忘川河的水淹火炙,超越了七十五年漫長的守候。
可是,可是,為什麼要到今日,才明白?
華羽文無言地看著醫生打電話通知手術室馬上做準備,參加手術人員立即到位,通知受體家屬即刻準備手術,看著梁若辰的身體被幾個工人模樣的人推走,她不敢想象他們摘取他器官的過程,只能是暫時塵封了自己的大腦。
華羽文跟在推車後面,剛剛出了病房的大門,卻听見有人叫她的名字,轉頭一看,樓梯口上站著的,正是穆顏萱——她穿一件淡紫色的風衣,大波浪卷發,松松柔柔地披在肩上。她裊裊婷婷地站在那里,怯生生地喊了一聲︰「羽文姐!」
華羽文沒想到是她,面無表情地道︰「你這下滿意了,高興了,他——死了。」
穆顏萱用手指絞著毛衣的衣角,不好意思地道︰「羽文姐,以前,跟你說了那樣的狠話,我今天是來——跟你辭行的。」
「辭行?」華羽文兩步走到樓梯口,看著穆顏萱的眼楮,道︰「你要去哪里?」
「去阿壩州,大青山里面,」穆顏萱的眼楮從窗戶看向遠處,「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為什麼?」華羽文睜大了眼楮,「你好不容易才適應了這里的生活,難道是……對前世的思念竟然抵不過今生實實在在的生活?」
穆顏萱仍然看著遠處,她的眼神顯得很茫然,空洞洞的,華羽文從她的眼楮里看不到任何的喜怒哀樂。
穆顏萱道︰「羽文姐,我
一直以為,我恨透了他,希望他付出血的代價,希望他死得很難堪,我才能解恨,可是,剛才那一瞬間,他閉上眼楮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心,究竟有多痛!」
華羽文立著不動,只靜靜地听著。
穆顏萱繼續說道︰「就是在剛才,我才明白,我的心里,還是裝著他!不然我的心就不會那麼痛,我剛剛才明白,我並不希望他死,而是希望他能好好活著!原來,這麼久以來,我一直被自己的錯覺欺騙了,原來,我恨他如此,一切都源于我太愛他了!」
華羽文道︰「恨由愛起。如果你心里對他還有恨,那就說明,你還沒有放下他。真正的放下,是心中無愛無恨,正如一個陌生人一般,听到別人提起他的名字的時候,你只覺得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穆顏萱低頭道︰「羽文姐,你知道我做不到的。」
華羽文道︰「如果,我告訴你,他還活著呢?顏萱,你既然還愛著他,如果他還活著,你會去找他嗎?」
「無論如何,我還是無法接受他,」穆顏萱嘆了口氣道,「也許是前世的恩怨未了吧。」
「前世畢竟都已經成為過往雲煙了,前世里,你不是你,他也不是他,好好地享受今生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華羽文道。
「羽文姐,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可是,我的確是沒有辦法接受,人有的時候,是說不清楚原因,說不清楚道理的,有時候明明知道是錯的,可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往前沖,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會回頭,」穆顏萱眼神迷離地望著前方,道,「你看那飛蛾撲火,總有幾千年了吧,明明知道撲過去就是一死,可它們世世代代還是奮不顧身地飛過去,你可知,它們為的是什麼?」
「為的什麼?」華羽文道。
「它們為的是眼里心頭那點亮光。」穆顏萱道,「只要曾經經歷過,哪怕是死,也無怨無悔了,總好過碌碌一生,等老等死,你說呢?」
華羽文點頭道︰「也許是吧,無論如何,愛也罷,恨也罷,你總算是經歷過了,也算是不枉道人世間走兩遭吧。」
穆顏萱道︰「本來我是壽命已盡之人,蒙上天垂憐,給了我這樣一個重生的機會,能讓我見識了這幾十年間如此大的變化,學會了使用電腦、手機,讓我在這里得遇你這樣一個知己,還能遇到了轉世的他,我心里已是十分感激了。」
華羽文流淚道︰「顏萱,你沒來頭地說這樣的話,似乎是生離死別一樣,我們以後還會生活在這同一片藍天下的不是嗎?我們會常常見面,經常在一起說說話的,你也用不著這麼……」
「羽文姐!」穆顏萱打斷她道,「我今天晚上,就要走了,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忘了我是來跟你辭行的?」
「你說你要去阿壩州,為什麼?你在這里難道生活得不好嗎?」華羽文道。
穆顏萱苦笑著搖搖頭,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羽文姐,你我既是知己,我便告訴你也無妨。我在這里,不快樂,很不快樂。」
華羽文看著眼前的穆顏萱,似乎看著一個陌生人,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是的,我有一個很富裕的家庭,我的父親有一家大公司,可是我不自由,從來就不自由。我不過是個私生女,我和琳萱是同父異母的,我的親生母親,早就不在了,我的身體,是穆家的長女,要報恩,我的靈魂,卻是金家的女兒,要報仇,夾在報恩與報仇的夾縫中,我早就快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