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天起,容若的生活就忙碌起來。
第一件她要做的事是習字。
前世她當江瀟然的時候,字寫得並不好看,雖然從小也被父母教訓著"字是門面",可那時真正幼小的她哪能體會那麼多?後來長大了,雖然也偶爾為自己一手不入流的字暗自神傷,但是上學後、工作中,計算機用得越來越普及,也不大有人會計較你的字漂亮不漂亮。
可是別人不計較自己計較,沒有一手漂亮的字,成為了江瀟然心底的隱痛。現在當了武容若,有機會把字從頭練起,她當然要好好抓住這個機會了。
容若要做的另一大件事就是讀書。
父親武元衡先給她找了縣里最負盛名的幾位啟蒙先生。
這幾位先生開始听說縣令大人召喚,都興沖沖地趕來,以為是縣令大人打算給家里的公子請西席。待到听縣令大人說是為一位三歲的小姐啟蒙,有的拂袖而去,說什麼"士可殺不可辱,縣令大人是在消遣在下麼";有的苦笑連連,托故離去。
只有一位老儒,應承下來,信誓旦旦地道︰"必不負縣令大人所托,定將《女則》《女誡》《女論語》《女孝經》好好講于小姐听。"
這次輪到武元衡苦笑了。
無論他再怎麼解釋家里小姐要上的課要與其他人家男孩的啟蒙並無二致,這位老儒仍是連連搖頭︰"男女有別,豈能一樣?"
武元衡長嘆一聲,打發了老儒,對容若說︰"以後爹爹和娘親自己教你讀書吧。"
從此之後每日里,白天,武夫人教容若認字,晚上,武元衡下得衙來,也會親自指點容若的功課。漸漸隨著容若的課業進展,變成白天里容若自己看書,有不明白的地方等著晚上爹爹回來了討教。
看著丈夫如此教導女兒,武夫人終于忍不住出言詢問︰"相公,容兒這樣讀書使得嗎?她早晚要出閣的,相夫教子、侍奉翁姑,別的不說,長孫皇後的《女則》總該讀上一讀,也應該學些女紅針線,免得以後被人笑話我們武家沒有家教。"
武元衡微微一笑,叫過容若來︰"容兒,你可願學做女紅?"
小小容若堅定地搖一搖頭。
武元衡笑著對夫人說︰"縴娘,你不用多慮了。容兒剛剛出生的時候,我就說過,這個女兒非比尋常。她願意學什麼就學什麼,不用為難她。至于將來怎樣……我相信,上天給了我們這樣一個女兒,必然有她的事要做,有她的路要走,你我都不用擔心。"
武夫人嘆了口氣,既然相公都這樣說,她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更何況自己的親生女兒,心中疼惜也是不必說的。
容若得了父親的話,更是開心,直接撲到父親腿上︰"爹爹,我還要學琴。"
想學琴,是江瀟然多年的心思,早在她還不認識計算機的時候,就很神往"雲髻飄蕭綠,花顏旖旎紅。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的古代仕女風姿。現在來到了唐朝,有了堂堂正正學琴的機會,她哪里會放過?
"琴?"武元衡挑了挑眉毛,"這個你直接去求你娘吧。"
容若早知道母親是個中高手,屋中幾上現也正擺著一具瑤琴。听丫鬟們傳說,當年母親待字閨中的時候,京中人人都知道秋家小姐彈得一手好琴。
只是現在做了當家主母,父親又清廉,家里下人不多,要母親操心的事不少,尤其生了自己之後很多事情更是要親力親為,已經許久不彈琴了。
"娘,您就教我彈琴吧。"容若轉而撲向母親的膝蓋,一雙大眼楮輕輕地眨啊眨,露出小鹿一般純潔無辜討好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這招對付父親和母親簡直是百發百中。
武夫人又嘆了口氣,雖然只生得一個女兒,未免讓她時時心有戚戚。可是有女如此,聰明伶俐,總是讓她寬慰許多。
"好。可是不許喊辛苦,手指疼了不許哭。"
容若笑嘻嘻地應承下來。
武元衡笑著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有嬌妻如此,有愛女如此,天倫之樂融融。再加上仕途也還算順利,雖然現在只是一方小小縣令,但是治下清明,雖不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也頗有官聲。人生如此,夫復何求啊。
他心里泛起融融暖意。
"容兒,你還想學什麼?今兒一氣都說出來,讓爹听听。可是得記住,不能貪多嚼不爛,也不能學了不認真。"
容若歪著頭又想了想︰"別的沒什麼了。不過我還想學劍術。"又補充一句︰"不是花架子,是認認真真地學。"
武元衡和武夫人微微一怔,彼此對視一眼。女兒的這個要求倒真是出乎意料。
不學女紅,讀書習琴,雖然不合閨閣風範,卻也都是家里關上門的事,傳揚不出去,倒不至于太過離譜。可是請了外人來教一個女孩兒家舞刀弄槍,就頗匪夷所思了。
容若看見爹娘遲疑,輕輕吟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抬起頭來,明亮的目光注視著父親。
武元衡看著女兒,心中微微一動。
現在這世道,藩鎮割據,封疆大吏們擁兵自重。就在不久的八年前,在中原大地上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涇原兵變。
建中四年十月(公元783年),大唐德宗天子為解救被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圍困的襄城(今屬河南),征發涇原及其他諸道兵馳援。涇原節度使姚言率兵5000人途經京師長安,去援救襄城。軍士頂風冒雨而來,大多還攜帶著妻子兒女,因此更希望得到優厚賞賜養家,但卻一無所獲。將卒們因為沒得到犒賞,立即嘩變,喧躁著佔據京城。德宗在宦官親信等護衛下,狼狽逃往奉天(今陝西乾縣)。涇原兵涌入皇宮府庫,搶運金帛,並將因為其弟弟朱滔叛唐而被免去盧龍節度使職位、並且軟禁在長安的前太尉朱泚請出,奉他為首領。朱泚自稱大秦皇帝,並親自率領大軍進攻奉天。德宗天子在奉天下詔征發附近諸道出兵勤王。其後幾經周折,大小仗打了無數,間中還夾著朔方節度使李懷光由救駕勤王,到遭忌,到自立為王,到兵敗被殺。最後,終于在當時神策河北行營節度使李晟的指揮若定、英勇善戰下,唐軍擊敗朱泚所部,迎得天子回京,李晟也因此被封為西平郡王。
雖然仗打贏了,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多少人流離失所,多少人家破人亡,遍地都是"新鬼煩冤舊鬼哭"的慘景。
這些舊事在武元衡心中一閃而過。他已經明白女兒的意思了。
生逢亂世,如果沒有武力傍身,不僅安邦定國的抱負是一句空話,某些時候甚至連安身立命的資本都沒有。
武元衡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笑道︰"這些日子容兒讀書越發長進了,連楊觀光的《從軍行》都背得出。學劍術的師傅,爹爹盡力給你找。"
容若第一次見到師傅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這樣一個風姿楚楚的女子會身懷高深武功。
這個女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穿一套青色的裙衫,臉容娟秀,但是雙眉微蹙,神情間流露著淡淡的悒色。
可是她的劍法卻聲勢驚人,身影幾個起伏間,掌中一雙短劍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又如出海蛟龍,隱隱有風雷之聲。偏偏身姿美妙嫻雅,如驚鴻掠影,如仙子凌波,美得不帶半絲人間煙火氣。
收劍,她的聲音像流水一樣好听︰"你就是容兒吧?我姓霍,家中排行第七,你可以叫我七娘。從今天起,我來教你劍術。"
容若已經完全被這種美所震撼,她從未想過武功也會是這樣一種藝術。
從此,霍七娘成為了容若的師傅,容若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後除了父母外最親的親人。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容若已經過了十歲生日。每日里習武,練字,讀書,操琴。
有時陪在父親身邊,父親處理公務間隙也會問幾句她的見地,然後笑笑,指點一二。
有時跟在母親身邊,家內上下事務幫著提點些。
有時與師傅對坐,喝茶、下棋,听師傅講江湖軼事,萬里關山,風土人情,無限神往。
容若的日子過得忙碌充實。
容若抬起頭來,細細察看對面坐著的師傅的臉。
霍七娘垂著眼瞼,正在慢慢喝茶。
六年時光,在這個青年女子身上似乎並沒有留下太多痕跡,她還是那麼秀美,但是眉目間的淡淡悒色卻始終未曾褪去,即使在容若偶爾說了什麼笑話逗得她忍不住笑起來的時候。
容若突然問︰"師傅,你怎麼會來教我武功呢?"
從師傅到家里來的第一日,容若就有了這個疑問。
若論身份本領,師傅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女兒,自然應當縱橫江湖,天涯為家。看舉止容貌,師傅又像大家閨秀,也該嫁人生子,而不是守在這個小院子里,教一個小女孩,一留就是六年。
霍七娘沉默片刻,抬起頭,看向窗外。又是春天了。武家的院子里種著幾樹梨花,開得如雲如雪,風吹過,有花兒紛紛落下。
如若換了其他時候,她本來不會說。可是今日,如雪亂的梨花,勾起了她心中淡淡的傷春情緒。她雖然是個江湖俠女,可她畢竟,也是個女人,也曾暗暗渴望男歡女愛,也曾夢里身世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