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長安 山有木兮木有枝(3)

作者 ︰ 快雪時情

霍七娘的聲音幽幽︰"我家就住在華原縣,本來也是書香人家,後來家道中落。我幼時流落江湖,卻另有際遇,習得一身武藝。不過兄弟姐妹大多還在華原,我也常常回家探望他們。那一年,下了幾場大雨,附近的老人都說,是幾十年沒見過的大雨,必然要發洪水了。我家就住在河岸附近。我想帶著家里人逃生,可是家人大都不肯背井離鄉。而且,即使我能救得我的家人,周圍的鄰里鄉親也萬萬救不得周全。我正在躊躇兩難的時候,新任的縣令武大人親自帶著衙役來了。"

霍七娘每每回憶起來,當年的情景都真切地浮現在眼前。

武元衡顧不得打傘,任憑大雨打濕他的頭發和衣衫,但是卻一點不損他的從容氣度。他將整個華原縣的人家都召集起來,問大家願意撤離這里還是願意盡力護堤保家。結果大家異口同聲願意護堤保家。

武元衡就將青壯年勞力集結起來,一部分人搬運附近的磚石泥土樹木,加固加高堤壩,另一部分人從地勢低窪處挖開一道泄洪溝,將水引到偏僻無人居住的溝塘處。

武元衡自己親自騎著馬,沿著江岸上上下下蹚水做記號,吩咐隨從在有記號之處都插上竹竿,標明堤線,要求大家按竿標築堤。

幾天下來,附近的堤壩築高了,引洪溝也挖好了,當洪水呼嘯而來的時候,周圍州縣多多少少遭了災,獨有華原縣安然無恙。

霍七娘低聲說︰"……從那一天開始,我決意報武大人救護華原百姓之恩,但凡有用得七娘之處,水里水去,火里火去。但是卻一直苦無報效機會。直到六年前武大人開始遍訪習武高手,我才自薦來此,答應大人一定將一身武藝盡數傳與你。"

容若這才知道,師傅來此卻原來有這樣一段故事。

她贊嘆道︰"師傅,你為了一句承諾,在我家六年。這六年間,我爹爹幾度變換官職,入京又出京外放,你卻一直在我家教我,保護我們-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傾-,果然是俠義之士。"

霍七娘搖了搖頭︰"我算得什麼?武大人衛國護民,才是真正的俠士之風。"

容若看看師傅,心中一動,俯過身去,悄悄地說︰"師傅,你不會是……喜歡上我爹了吧?"

霍七娘雖然是江湖女兒,素來月兌略形跡,但是畢竟是未出嫁的閨女,陡然有人問及此事,頓時暈生雙頰,低聲叱道︰"容兒,你胡說些什麼!"

容若看著師傅,心里已經篤定幾分,笑道︰"喜歡就是喜歡,有什麼好害羞的。"

霍七娘褪去了笑,帶了三分悵然︰"我慕大人淡定之風,溫文之神,愛民之心,從容之舉,原沒有存什麼非份之想。更何況,大人和夫人舉案齊眉,心里眼里又怎麼會有他人?"

容若點了點頭。

這些年來,上門提親的人來了無數,有小家碧玉想求得容身之地的,也有書香人家的小姐仰慕武元衡的才華和人品的,都願意做側室嫁入武家。可是爹爹一直都言辭堅定地拒絕,直言福薄,有一位夫人已經夠了,不願再納妾效齊人之福;至于子嗣上,有一女承歡膝下已經足矣。

在這個以妻多子多為福的封建社會,這樣的言行簡直是異類,外面已經傳言武大人畏妻如虎。

容若知道這些其實都和娘親沒關系,是爹爹自己的主意。

對于從二十一世紀而來的容若來說,自己爹爹這樣的行為簡直令人激賞。

霍七娘默然半晌,突然反應過來,和自己這樣絮絮談著心事的卻是自己的徒兒,"他"的女兒。

她立刻又板起臉︰"容兒,今天的劍練得還少了一遍,可別偷懶,快去。"

容若笑著應承下來,走出房去。

霍七娘看著徒兒的背影,神情漸漸放軟,可眉宇間的悒色卻更濃了。

武元衡下得衙來,隨口詢問女兒今天又讀了什麼書。

容若想了想,答道︰"-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以鄉利倍義乎!-(1)"

(注(1)︰出自《史記•淮陰侯列傳》,大意是︰漢王給我的待遇很優厚,他的車子給我坐,他的衣裳給我穿,他的食物給我吃。我听說,坐人家車子的人,要分擔人家的禍患,穿人家衣裳的人,心里要想著人家的憂患,吃人家食物的人,要為人家的事業效死,我怎麼能夠圖謀私利而背信棄義呢?)

武元衡點了點頭,笑道︰"已經上了《史記》了,不錯。可有感想?"

"淮陰侯對漢室,不是一個臣子對君王的忠誠,而是一個俠客對知己的承諾,難怪不為漢室所喜。可惜了。俠之超然,以仁,以隱,淮陰侯空懷仁厚,功成不能身退,有日後的下場,也不足為奇。為報市恩,偏生走到絕路上,還不如仗劍做歌,邀酒買醉,做個自由自在的游俠兒,也不枉了。"

武元衡點了點頭,突然又笑了︰"前日從京里傳來的消息,御史台上書彈劾長安五陵游俠,多惡薄之行,攻剽劫掠,受財行刺。"

容若撇了撇嘴︰"那些人,空有游俠之名,卻無俠者之風。太史公也說,-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即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2)又豈是那些市井斗雞走狗之輩仿效得的?"

(注(2)︰出自《史記•游俠列傳》,大意是︰現在的游俠者,他們的行為雖然不符合道德法律的準則,但是他們說話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果敢決斷,已經答應的必定實現,以示誠實,肯于犧牲生命,去救助別人的危難。已經經歷了生死存亡的考驗,卻不自我夸耀本領,也不好意思夸耀自己功德,大概這也是很值得贊美的地方吧!)

"那依你說,何謂-俠者之風-?"

"俠之小者,重然諾,輕生死,古之朱家、郭解,近之虯髯、摩勒。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就像……爹爹這樣。"容若笑著,將白天和師傅的對話說了大半出來。

武元衡笑笑︰"我可當不起。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過是盡自己的職責罷了。倒是聶娘子,當年見識了她的劍術,知道是一位奇人,能讓她收你做弟子也是你的福分。卻沒想到她能一教你就是六年。也是紅拂、隱娘、紅線一類的奇女子了。"

武夫人一直在一旁笑吟吟地听著丈夫和女兒的對話,听他們說到此處,接過話來說︰"聶娘子確實難得。"

略想了想,她轉頭問女兒︰"容兒,今天的琴練了嗎?"

容若已經會意,笑嘻嘻地向父母告退︰"容兒自去練琴,爹爹也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

容若退出門來,可並沒有走遠,倚著廊前的柱子,靜靜站在那里。練武練了六年,根基打得牢固,耳目自然也份外敏銳些。

屋中,武夫人斟酌了下,慢慢說︰"相公,聶娘子在咱們家這麼些年……我看著,她實在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好女子,雖然出身江湖,方方面面竟然不比大家閨秀差。如果相公你願意……"

"夫人不必說了,"武元衡斷然打斷夫人。"我對霍娘子,有敬有佩有感激。敬佩她的俠士風範,一諾千金,感激她教導容兒不遺余力。可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了。"

他蹙著眉頭,看著對面的人兒,她的眼楮里也有無奈。

這麼些年過去了,他們二人的女兒也已經這麼大了。可在他眼中,她還是如當年初見一樣的溫婉秀麗,惹人憐惜。

他嘆了口氣,轉而稱呼她的小名︰"縴娘,我的心思要說幾次你才能夠明白?我是不會納妾的。得妻如你,得女如容兒,足矣。"

他拉起她的手,柔聲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不過,不要管外間傳言。今後,無論如何,我不願意在你這里再听見這樣的話。"

武夫人哽咽一聲,輕呼他的字︰"伯蒼。"

容若在外面,看見映在窗紙上的兩個影子漸漸合成了一個。

她微微笑了,娘真是個幸運的人,在這個世間能遇到爹這樣的奇男子。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這是許多女子終其一生卻夢寐難求的福分。

容若回過頭來,卻怔住了。

遠遠的一樹梨花在夜色中也是動人心魄的白,樹下的一抹青衫背影看起來是那麼寂寞寥落。

在後來的日子里,容若絕口不提那一天的事情,師傅也是,仍然像平常一樣每日里教她練劍,打坐,調息。

可是容若心里一直知道會有那麼一天,所以這個晚上,當她看到師傅像當年來的時候那樣打扮,窄袖青衫,青色的絹帕包著頭發,手邊放著一個包裹,她立刻明白了。

容若慢慢走過去,輕輕說︰"師傅,你要走了嗎?"

霍七娘點點頭,微微笑著︰"容兒,我已經教了你六年多,我所學所會已經全部傳授于你,剩下的只是你自己練功了。如果你一直像現在這樣刻苦,以你的悟性和根基,不出八年,你的功夫絕不會在我之下。我已經沒有什麼能教你的了,我也該走了。"

容若拉著師傅的袖子︰"師傅……"欲語還休。

她心里舍不得師傅,卻也明白再沒什麼能留住師傅的了。

霍七娘取出一本冊子和一雙短劍放在桌上︰"這本劍譜,是當年開派公孫祖師手書。這雙短劍也是當年祖師的隨身兵器。這劍譜和短劍在我們這一門里代代相傳,今日我傳于你。"

她的笑容清淡悠遠︰"我少年時一直希望縱馬江湖,行俠千里,可是偏生心里有了牽掛。但是能收得你這樣一個好徒兒,將我們這一門的劍術武藝傳下去,我也不枉了這些年。現在你武藝將成,我也沒有了什麼牽掛,可以去實現我年少時的夢想了。"

容若還是依依不舍︰"那等我去稟明爹爹娘親,選個日子,我們一家送您走。"

師傅模了模她的頭︰"傻孩子,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日後師傅有空自然還會來看你。"

"可是,師傅,我想送你。"

霍七娘自從成年,從來沒有過在一個地方逗留這麼長時間。幾年下來,與這個徒兒名為師徒,情同母女,此時此刻心中也充滿離情別緒。

她微微一笑︰"無為在岐路,兒女共沾巾。若兒,你前天新學的曲子很好听,彈一曲給師傅听,就當送師傅了。"

容若咬著唇點了點頭。在幾畔坐下,定一定心,手指如行雲流水一般揮開,絲弦輕動,琴音飄搖。

霍七娘背起包裹,走出門去。

其時清風吹葉,明月在天,仿若那個人淡定從容的笑容。

霍七娘向院子更深處的那一進房屋又看了一眼,身形如一朵輕雲飄起,消失在牆頭。

容若淚盈于睫,手下卻是不停,輕攏慢捻,琴音搖曳在沉沉夜色中。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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