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又抬頭仔細打量容若。見她年紀雖小,但是容貌秀美無倫,談笑間神情瀟灑自若,顧盼神飛。而且還是節度使的掌上明珠,家世頗為尊貴。
薛濤一念及此,更是自慚形穢。
轉頭看韋皋正側頭身听容若說話,神情專注,心頭不由一陣酸楚,幾乎掉下淚來。
薛濤強忍住眼淚,站起身來,走到容若身前︰"武小姐可有什麼想听的曲子?或者要薛濤寫一首詩?"
容若笑道︰"薛姐姐客氣了。小妹今天就是慕名來拜訪,不敢勞動姐姐。"
薛濤垂下眼簾︰"來這里的貴客都是要來听小女子撫琴、唱曲、題詩的。"
韋皋皺一皺眉,剛想開口。
容若向韋皋輕輕擺了擺手。
韋皋只得又坐回去,自己悶悶地倒了一杯酒喝。
容若放下筷子,靜靜地注視著薛濤。
薛濤也不言不動,低著眼楮看地面。
容若凝視她半晌,突然笑了︰"薛姐姐說得也是,有酒怎能無琴無詩?既然姐姐如此殷勤好客,小妹拋磚引玉,借姐姐的琴彈一曲,請姐姐品鑒。"
薛濤沒想到容若居然要彈琴,一時怔住。
容若也不客氣,自己走到琴案旁,坐下來,試了試弦,"琤崆"一聲,琴音已經響起。
韋皋對琴藝並無太深的研究,只覺得琴聲深遠,曲調婉轉清揚,甚是好听。
薛濤卻是此中高手,早听出容若彈的是一曲《蒹葭》,她默想著詩經里的句子︰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眼前仿佛看到一個性情高潔的女子獨自站在河岸對面,愛慕她的人不惜跨過艱難險阻,想方設法去見她。她的身影如此寥落,風神卻如此高雅,讓人遙望而油然升起敬慕之心。
悠悠琴音,仿佛是在抒發仰慕她的人的滿心感慨,又仿佛只是在描述著那伊人的雅潔風姿。
不知不覺之間,薛濤眼中已經蓄滿了淚水。
琴音漸歇。容若又道︰"我還想借薛姐姐的筆墨寫幾個字。"
淡煙看了眼薛濤,見自家小姐低垂著頭,神色怔忪,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就緊走了幾步,跟在容若身邊來到書案前,挽了挽袖子,磨起墨來。
容若拿起筆,笑道︰"今日也沒什麼好句子,若是隨便寫幾句,又辱沒了姐姐。小妹借一首陶淵明的詩作吧。"
揮毫落筆,一時寫完。
淡煙捧起紙來,還沒細看寫些什麼,先"呀"了一聲︰"原來武小姐臨的也是王羲之。我家小姐……"看了薛濤一眼,卻沒往下說。
容若笑著看淡煙︰"好個伶俐的丫頭。"
薛濤神情復雜,從淡煙手中接過紙,看過去,一手飄逸的蘭亭序,錄的是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一首︰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里,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
方宅十余畝,草屋**間。
榆柳蔭後椋,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2)
(注(2),大意是︰從小沒有投合世俗的氣質,性格本來愛好山野。錯誤地陷落在人世的羅網中,一去就是三十年。關在籠中的鳥兒依戀居住過的樹林,養在池中的魚兒思念生活過的深潭。到南邊的原野里去開荒,依著拙樸的心性回家耕種田園。住宅四周有十多畝地,茅草房子有八、九間。榆樹、柳樹遮掩著後檐,桃樹、李樹羅列在堂前。遠遠的住人村落依稀可見,樹落上的炊煙隨風輕柔地飄揚。狗在深巷里叫,雞在桑樹頂鳴。門庭里沒有世俗瑣雜的事情煩擾,空房中有的是空閑的時間。長久地困在籠子里面,現在總算又能夠返回到大自然了。)
薛濤再也忍不住,淚水撲簌簌落下來。
淚眼模糊中看過去,容若拱手行了一個男子作揖的禮︰"薛姐姐,今天打擾了。來日方長,小妹告辭了,下次再來拜訪。"
白衣飄飄,容若已經走出門去。
韋皋也向薛濤點了點頭,緊跟著出去了。
兩人出得門來,剛上了馬,听到後面一陣腳步聲,有女子呼喚︰"武小姐,韋大人,暫且留步。"
兩人回頭望去,只見淡煙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手里抱著一包東西。
跑到近前,淡煙先行了禮,又對容若說︰"武小姐,這是我家小姐要我來送給武小姐的。"
容若解開帕子一看,原來是一疊詩箋,分為深紅、粉紅、杏紅、明黃、鵝黃、深青、淺青、深綠、銅綠和淺雲等諸色,箋上有隱隱花紋,細細分辨,還散發著淡淡幽香。最上面一張深紅的詩箋上寫有字跡。
容若知道,這就是薛濤親手所制,名聞後世的"薛濤箋"了。
她收好帕子,向淡煙點頭一笑︰"代我多謝你家小姐。"
容若一路信馬走著,一路又將那包詩箋取出來,拿了最上面那張細看︰
"南天春雨時,那堪霜雪枝。
眾類亦雲茂,虛心能自持。
夕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
容若微微一笑,然後又忍不住輕輕嘆息。
薛濤這是自比孤高的青竹,希望與竹林七賢共醉,與娥皇、女英同悲,芳華自賞,自嘆身世,最後只能把一腔幽怨寄托于蒼茫的遠古了。
韋皋一路默不作聲。
眼看節度使府的後門已經快到了,韋皋勒住馬,躊躇半天才開口︰"容若,今天的事你別見怪,洪度她本來都不是如此的,不知今日怎麼……"
容若揮揮手打斷他的話,嘆了口氣︰"韋大哥,我看你平日也是個精明的人物,怎麼遇到這些事上卻是如此的呆了?我如果怨怪薛姐姐,還會彈琴留字嗎?再者,我又為何要怪她呢?她也是個可敬可憐的奇女子。她今日如此失態,只不過是因為……"
容若沒有說下去,只是側著頭看了韋皋半晌,搖搖頭,又嘆了口氣,勒轉馬頭,向節度使府走去。
韋皋一時不知所措,看著她的背影,耳畔似乎听見她低低的聲音︰"-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啊。"
容若進了後堂,看見父親和母親正在對坐說話,走過去先給父母見過禮,再坐下,笑嘻嘻地問︰"父親可是在等我?"
武元衡笑著看向女兒︰"听說你跟著城武出去了?"
"是啊,韋大哥帶著我去拜訪他的一位紅粉知己。"
武元衡輕搖一下頭︰"這個城武。"
容若忙道︰"爹,你別責怪韋大哥,是我央著他帶我去的。確實不虛此行,見識了一位女中相如,掃眉才子。"
"哦?"武元衡听容若如此說,也起了好奇之心︰"是什麼樣的人物?讓我的女兒也如此稱贊?"
"爹,你可听說過薛濤這名字?"
武元衡"哦"了一聲︰"原來是她。應酬飲宴上曾經見過幾次,也很有幾分才學。"
武夫人一旁听了,也來了興致,笑著插言道︰"怎麼沒听你說過?"
容若"撲哧"笑出聲來︰"娘,這你可要好好盤問爹了。"
武夫人又笑又氣︰"你這丫頭,怎麼玩笑都開到爹娘的頭上來了?"
容若吐了吐舌頭。
武元衡倒是並不介意女兒的玩笑之語,輕輕一捻頜下的胡須,笑道︰"我提過一次,上次趙府尹設宴款待之後。是你忘記了。"
武夫人"哦"了一聲︰"可是那位吟出-亂猿啼處訪高唐,一路煙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尤是哭襄王。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雲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的姑娘?"
武元衡點點頭︰"正是。"
武夫人笑道︰"怪不得容兒如此稱贊。相公上次你夜宴回來,就說席上一個歌伎即席賦了這首詩,震驚四座,也感嘆了一回。"
"是啊,原也算得上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好女子,可惜身世飄零。"
容若見父親母親都對薛濤頗有欣賞之意,也有幾分同情憐惜,突然一個大膽的念頭躍入腦海中︰"爹爹,你既然對薛濤也很稱贊,女兒倒是想到一個好法子,不至于辜負了薛濤的才華。上個月楊校書告老還鄉,爹爹衙里的校書郎空了缺,不如爹爹你奏明朝廷,讓薛濤補了這個缺。"
听聞容若此言,武元衡和武夫人一臉啼笑皆非地看著她,都不知該如何回答。
倒是武夫人先含笑輕責︰"容兒,你這個想法太過匪夷所思了。且不說女子能不能任官職,那薛濤現在是歌伎的身份,也不適宜入衙為官哪。"
容若笑吟吟地道︰"爹爹從來不是那種以出身取人的。韋大哥出身不過平平,但是真正有本事有才學,爹爹不是一樣對他另眼看待嗎?歌伎又怎麼了?薛濤的文采,多少讀書人都比不上。再說,她為生活所迫,流落風塵,原該更得憐惜才是-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薛濤不就真正是個人才嗎?"
武元衡喃喃地道"-不拘一格降人才-"
他看了看容若,哈哈一笑︰"容兒說得對,我拘泥于薛濤的身份,倒是流于世俗了。好,我不日就奏報朝廷,為薛濤這女校書請封。"
武夫人看看武元衡,又看看容若,這父女倆倒都是一副名士做派。不過這些事自己向來也不大上心,隨得他們去。
容若站起身,朝著父親一揖︰"容兒替薛濤多謝爹爹。"
容若心內暗暗道︰"不知道薛濤-女校書-這後世傳誦的名號是否就是這樣得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