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天氣不冷不暖剛剛好,和煦的風迎面吹來,溫柔得仿佛少女的眼波。
沿著大道駛過來一輛馬車,車簾半卷,車內坐著四個女子。
其中一個年紀較長的麗人,二十幾歲年紀,風姿高雅,挽著高髻,穿一襲緋紅衣裙。
一個年紀較幼的,一雙眸子晶瑩明亮,白衫白裙。
另外兩個丫鬟打扮,也都是秀美可人。
薛濤看了一會兒窗外,轉向身旁的容若問道︰"難為容若妹妹了。陪我坐馬車,會不會覺得悶呢?"
容若絲毫不顧忌儀態,先伸了伸腰,才回道︰"是有些腰酸背痛,不如騎馬爽快。不過也算別有一番風味。"
玉秀服侍容若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知道容若的性子,所以在這位小姐面前也言笑無忌,此時笑著接話︰"我倒是要多謝薛小姐呢,要不是坐馬車,我們家小姐也不會帶我一起來看海棠,肯定自己騎著馬就自走了。"
容若看著玉秀︰"早知道你有這麼多話,就不帶你來了。"
話里似乎帶著薄嗔,可眉梢眼角卻全是笑意。
玉秀忙又是作揖又是求饒,道︰"好小姐,是我錯了。我天天心心念念盼著都是去看花,來了成都這麼幾年,卻連最出名的碧雞海棠都沒看過。趕明兒回去,可怎麼向人說我來過成都呢?"
容若笑道︰"這回可是讓你看個夠。等過幾天夫人身體好了,我還要陪夫人來呢。你願意來,咱們再來看,帶著沉香和墨影一起來。"
玉秀連連拍手稱好。
薛濤問︰"武夫人可是身上不好?"
容若收了笑意,眉尖微蹙︰"我娘前些年的那一場大病,身子弱了好多。這次也請大夫來看過了,其實也不是有什麼大事,就是身上覺得有些累。大夫說無礙的,只是多休息罷了。"
薛濤點了點頭︰"海棠的花期不算短,過些日子夫人身上覺得舒服了,再去也就是了。"
又回眸道︰"容若妹妹來蜀中也有一二年了吧,卻也沒看過碧雞海棠,像妹妹這麼爽朗性子的人,怎麼可能按耐得住不去看呢?"
容若笑道︰"頭一年我們到蜀中的時候,花期剛過。第二年,我娘又感染了風寒,每日里問醫煎藥,哪里還顧得上看花呢?這是第三年,可算沒有誤了花期。"
薛濤嘆道︰"這花,今年看不上,還可以趕得上明年,它在那里,總是不會變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容若听了這話,側頭看了看薛濤︰"薛姐姐很有感慨呢。我正有事想和姐姐商量。姐姐可願意月兌了樂籍?"
薛濤听了容若這話,猛地回頭,眼中一瞬時綻放出驚喜的光彩。但是這光彩也只停留了一瞬,又漸漸黯淡下去。
薛濤苦笑了一下︰"容若妹妹,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這份情誼,薛濤沒齒難忘。可是我,並不習慣欠人人情……再說,我即使月兌了樂籍,又能去哪里呢?"
容若懇切地說︰"薛姐姐,如果你願意,可以到我家里來住。"
薛濤搖了搖頭︰"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為生活輾轉奔波,我再也不願意寄人籬下,即使是容若妹妹你的家。再說,武大人上次為我向朝廷請封女校書,雖然朝廷沒準,卻也引來不少風言風語。如果我住到節度使府里,更是污了武大人的清名。"
容若笑笑︰"我爹不會在意這個的。世人的嘴咱們哪里管得了?誰愛說就由得他說去。"
"我一個風塵女子,這樣總是不妥……"
容若猛地立起身來,卻忘記了自己現在正坐在馬車里,頭在車頂重重撞了一下。
她"哎喲"一聲,忙坐下,一邊揉著頭一邊大聲說︰"出身風塵又怎麼了?金谷墮樓的綠珠是什麼出身?-捐軀自報恆王後-的媯將軍林四娘是什麼出身?擊鼓抗金的梁紅玉又是什麼出身?"
薛濤有些詫異地看著容若︰"綠珠和林四娘,我倒是都知道。這梁紅玉又是什麼來歷?抗金又是什麼典故?"
容若頓時一呆。原來自己一時氣急,就想舉幾個風塵女子慷慨激昂的例子,竟將數百年後南宋梁紅玉擊鼓抗金的事跡順嘴說了出來。
她支支吾吾了一陣︰"那是我曾經听過的一個故事。嗯……就是一個叫做金的國家,攻打另外一個叫做宋的國家……嗯……有個叫梁紅玉的女子……嗐",容若干脆跺一跺腳︰"反正風塵之中多有明珠美玉。薛姐姐怎麼可以妄自菲薄?"
薛濤輕輕一笑,道︰"容若妹妹不必勸我了。我自己的境況,自己心里有數。更何況,我月兌離了樂籍,又能做些什麼呢?我所仰仗的,也不過是幾分容貌,幾分才名。八歲時的-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一語成讖,也是我命中該如此。"
容若也听說過,薛濤八歲的時候,和父親在梧桐樹下乘涼。薛濤父親口佔"庭除一古桐,聳干立雲中",讓薛濤續詩。薛濤開口便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薛濤父親听了之後,雖然訝異于她的才華,卻更覺得這是不祥之兆,擔心女兒今後恐怕會淪為一個迎來送往的風塵女子。
看薛濤如此堅決,容若心中也有幾分難過︰"那薛姐姐你就想這樣子一直過下去嗎?"
薛濤淡淡笑道︰"是女子呢,總有心底說不得的痴念,-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即使拋下所有,也無憾了。如若到不了那一天……"薛濤婉轉一笑︰"挽了頭發做女道士去,倒也干淨。"
容若勸無可勸,只得作罷,恨恨地說︰"好吧。如果韋大哥有一日負了薛姐姐你,看我饒得了他!"
經過這些日子,薛濤也早就明白了韋皋和容若情同兄妹,在容若心中,韋皋就像她的親兄長一般。
此時見容若如此說,薛濤不由得笑道︰"妹妹可是痴了?男女兩情相悅,最見不得的就是-勉強-兩個字。如果真有一日走到盡頭,那就由得他去了。"
容若也忍不住笑道︰"薛姐姐教訓得是,是我執念了。"
兩人說笑間,馬車已經停了下來。
前面傳來馬夫恭敬的聲音︰"兩位小姐,碧雞坊已經到了。"
容若身手利落地跳下馬車,回過身來,伸出手,笑著對薛濤說︰"薛姐姐,這里沒有別人,就讓我充一回護花使者扶姐姐下車吧。"
薛濤輕輕拍了容若的手一下,又扶著她的手下了馬車。
淡煙跟在後面︰"我是借了我家小姐的光。不過還是要多謝武小姐仗義援手。"
容若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教你疊被鋪床。"
淡煙俏臉一下子飛紅,叫道︰"武小姐!"
走在前面的薛濤也紅了臉,轉頭來橫了容若一眼︰"好好的一個大家閨秀,滿嘴里說的都是什麼?"
容若嘻嘻一笑,又扶了玉秀下來。
早有碧雞坊管事的人迎了上來,認得薛濤︰"薛姑娘,今天可是又來賞花?請隨小的這邊來。"
淡煙先塞了塊銀子到他手里︰"丁管事,你這里我們熟門熟路,也不用你相陪了。你就給我們撿塊清淨的地方,讓我們自己賞花好了。"
丁管事滿臉堆笑︰"多謝薛姑娘。幾位姑娘往西南角那個方向去,那里人少,卻是今年花開得最好的。我叫人備下上好的果品,一會兒給姑娘們送去。"
薛濤點點頭,走在前面,往西南方向去了。
一路之上,只見三三兩兩結伴而來的游人在花樹下流連。更有一些官宦人家的女眷,衣香鬢影,燕語鶯聲,巧笑嫣然。處處一片春光明媚的景象。
唐代的男女關防不如後世宋朝、明清那樣森嚴,民風開放,女子也習慣拋頭露面,甚至男女當街調笑也不算特別不雅的事。尤其像碧雞坊這樣的賞花游春好去處,更是深得上至官宦人家的大家閨秀、下至平民百姓的小家碧玉的喜愛。
待到轉了幾個彎,果然游人少了,但是花開得卻更盛,枝頭花朵都是深紅顏色,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姿態舒展,遠遠望去,雲蒸霞蔚一般,艷麗不可方物。
容若第一次見識名滿天下的碧雞坊海棠,輕輕一聲驚呼,滿心喜悅,快步走到花樹下。
容若輕輕一個旋身,長袖飛舞。恰好一陣微風掠過,片片嫣紅的花瓣落下,落在她的發間、衣上。素衣紅花,更有一份動人心魄的冶艷。
容若仰著頭,喃喃自語︰"-碧雞海棠天下絕,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艷妝肯讓人?花前頓覺無顏色。扁舟東下八千里,桃李真成僕奴爾。若使海棠根可移,揚州芍藥應羞死-(1)碧雞海棠,果然是天下絕色啊。"
半晌,容若才回過神來,轉頭笑向薛濤和淡煙、玉秀道︰"你們怎麼還在那邊站著?不過來賞花?看這花瓣落在頭上,才有人在花中的意趣呢。"
淡煙笑道︰"我本來已經覺得這海棠花就夠美的了,可是武姑娘你在花下一站,這樣一舞,我都不知道該看花還是該看人了。"
因為是自家小姐,玉秀不方便在人前贊嘆,卻也是抿著嘴,笑著點頭。
薛濤看了容若半晌,才嘆道︰"人面花光,無外如是-花前頓覺無顏色-,妹妹你太過謙了。不過真真是好句子。"
容若這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一時忘形,竟然將陸游的《海棠歌》念了半首出來。無意中,自己居然又做了一件穿越女的大俗之事︰拋詩砸人。
容若心中暗罵自己,但是話已出口,又收不回來。唉,這熟讀詩詞真是害人,有時候沖口而出,根本想不到這究竟應該是哪朝哪代的。
她眨眨眼,臉上表情帶著幾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