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容若忽听得身後一陣喧嘩,一行人從另外一個方向過來。
其中一個有些粗豪的嗓門︰"周老弟,這片花開得不錯。"
另一個清越爽朗的聲音︰"劉兄,你到底是想賞花還是想喝酒?我看你是想借著賞花的名義來喝一通吧?"
在一片哄堂大笑聲中,第一個聲音又說︰"嗨,我就是個老粗,賞花不賞花的也看不懂。這不是跟著節度使大人來了嗎?多少也沾了些風雅。"
又有另外一個聲音道︰"我看是附庸風雅吧。"
大家七嘴八舌,打趣最開始說話那人。又是一片笑聲。
突然有人"咦"了一聲︰"這不是韋家嫂子嗎?"
"是啊,韋大哥在前面陪著節度使賞花,原來韋嫂子也來了,在這里呢。"
"嫂子好,小弟給嫂子見禮。"
薛濤面紅耳赤,只得襝衽還禮。
有人開口問︰"這幾位姑娘是?"
容若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身來,行了一個作揖的禮︰"劉大哥好,段大哥好,趙大哥好,公孫大哥好,張大哥好。多日不見,小弟有禮了。"
她早就從聲音听出來,來的是劍南西川軍中最著名的幾位軍官,也就是韋皋帶女扮男裝的她去軍營時結識的那幾位,因為比試武藝而後來結交、來往。最開始說話的粗豪聲音是劉闢,跟著開口的那位是周從義,還有趙孝、公孫闢邪、張昌等人。
這些人和韋皋一向稱兄道弟,是好得穿一條褲子的交情,而且也不拘小節,所以見了薛濤也口無遮攔地開玩笑,張口閉口"韋嫂子"地叫。
劉闢等人見這個白衣少女回過頭來,開始只覺眼前一亮。後來听了她如此稱呼,又覺得迷惑不解。
仔細打量她,慢慢地每個人都是一臉不可置信之色。
容若又道︰"小弟之前女扮男裝,請韋大哥帶我去軍營見識,只是小弟的一番玩鬧好奇之心,並非是成心欺瞞各位大哥,還請各位大哥贖罪。"
劉闢為人最是粗豪,先哈哈大笑起來︰"是武家小兄弟啊。原來你是個女娃子。哎呀,難怪,我以前總覺得你武藝雖然好,但是長得太秀氣了。難怪,難怪。"
周從義在這些人里和容若的關系是最好,動手比武的次數最多,也隨之笑道︰"以前是叫武小弟,現在又該叫什麼呢?"
薛濤也笑︰"原來各位和武小姐是舊相識。"
"武小姐?"周從義為人最是精細,眼見薛濤和容若熟識,聯想起韋皋對容若的言听必從,韋皋在節度使大人面前的地位,還有听聞外界傳言的節度使大人的掌上明珠不僅是出名的美女和才女,而且為人豪爽大方,樂于結交三教九流的朋友,頓時醒悟過來︰"原來你是……"
"小妹武容若,節度使武大人正是家父。"容若坦然承認,又問︰"可是我爹爹也來碧雞坊賞海棠了?"
劉闢等人震驚莫名,沒想到這個與自己這幫人把酒論交的竟然是節度使大人的千金小姐。
還是周從義先回過神來︰"節度使大人也來了。今天節度使大人要我們幾個過到府衙來討論軍務,早早結束了,正好又踫上成都府尹趙大人邀請大人來碧雞坊賞海棠。大人本來不想來,後來想起我們常年在軍營中,不近成都的市井繁華。近日又因為練兵、辦糧餉的事,劍南西川道的文武官員們也都多日勞累。節度使大人就說帶著大家算是玩樂一天。"
容若抿嘴一笑。原來如此,難怪爹爹素日原不喜歡官場飲宴的風氣,今日居然也帶著文武官員設宴賞花。
容若又問︰"那你們不跟著在前面飲酒賞花,怎麼又到這里來了?"
周從義道︰"劍南西川一道,加上成都府,比我們品級高的官員有多少!我們幾個也學不來大人們作詩飲酒,就私下里跟韋大哥商量了出來另開酒席。節度使大人听說了也準了,說我們跟著大人們一起坐反而拘束。"
容若點點頭︰"你們倒會享福。這里地方不錯,你們開一席在這里吧。咱們也有多日沒在一起飲酒了。"
劉闢、周從義等人相顧愕然。
以前不知道容若身份時,雖然在一起飲酒談笑無忌,可此時知道了她是節度使的小姐,情況又是不同。大唐風氣自由開放,男女對坐飲酒雖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畢竟她身份尊貴,多了許多顧忌。
容若看他們神情,已經知道他們心中所想,故意道︰"原來上馬殺敵、笑對生死的將軍們也不過如此。連和我一個小女子對坐飲酒都要怕。"
這群漢子出自軍中,都是槍里來箭里去見識過大場面的人物,本來就直爽豪邁,被容若一激,立刻忘了還有什麼顧忌,紛紛道︰"武小弟說得是,喝個酒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一回,連淡煙和玉秀都背過臉去偷笑。
正紛擾間,卻見這碧雞坊的丁管事快步走來,先向幾位將軍見了禮,又對薛濤說︰"薛姑娘讓我好找。剛才從事楊大人說起有酒有花怎能無詩無曲,成都詩才曲藝自以薛姑娘為冠,要派人去請薛姑娘。也是小人多嘴,說起今日恰巧薛姑娘也來碧雞坊賞花。趙大人和楊大人就命小人來請薛姑娘前去相見。"
薛濤微微皺眉,卻也不好拒絕,只得點了點頭,抬步就要隨丁管事前去。
容若笑道︰"既然如此,我就陪薛姐姐走一遭吧。爹爹和諸位大人都來了,我要是躲起來連面都不見一見,也太過失禮。"
又轉頭向劉闢等人道︰"諸位大哥且安排下酒菜,先喝起來就是。小妹這一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呢,不用等我。"
劉闢等人笑著稱好。
丁管事在前引路,容若和薛濤一路去了,玉秀和淡煙跟在後面。
這碧雞坊佔地還不小。容若一面走,心里一面估模著,放在現代,就算沒有頤和園的規模,也差不多有圓明園遺址的大小了。
一路曲折走過去,繞過無數花樹,眼前頓時開闊起來。
水光瀲灩之上,一道九曲回廊通向湖心的水榭,遙遙望去,屏開玳瑁,宴設芙蓉,好一派熱鬧景象。
武元衡身為劍南西川節度使,總領一道的軍政,官位最高,自然坐在首位。在他一側,成都府尹作陪。兩人之下,別駕、長史、從事、司馬、錄事參軍事、七曹參軍等等按照官職一一就坐,韋皋也在其中。有一人一案的,也有兩人一案的,案上擺滿了美酒佳肴、時令鮮果。
容若走上前襝衽行禮︰"女兒容若見過爹爹。"
武元衡看見女兒,有些出乎意料︰"容兒,原來你也在此。"
"女兒和薛姐姐一同來賞海棠。听聞爹爹和諸位大人在此飲宴,特來拜見。"
武元衡點了點頭︰"且來見過諸位大人。"
容若從府尹趙大人開始,依次給在座的官員們見禮。有的官員連忙起身還禮,有的自持位分和資歷,只是點頭微笑。因為當著諸人,所以給韋皋行禮也沒含糊,韋皋欠起身抱拳一揖。
趙大人叫人來給容若設座。容若早就看見席上有一個條案還空著,知道那是設給薛濤的,就笑道︰"不用麻煩了。就在薛姐姐的案上給我加個座位好了。"
丁管事看了看武元衡,見節度使大人點了點頭,連忙叫人加座位。
其他官員看見節度使的千金稱薛濤為姐姐,又願意和她同坐一席,心中暗暗驚異,看向薛濤的目光也有些改變了,多了兩分敬意。
薛濤也上前給各位大人見禮。
武元衡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府尹趙大人捻須笑道︰"今日請洪度來,是因為看春光正好,此處海棠又開得不錯,想請你題詩一首。"
薛濤道︰"大人有言,敢不從命。"
她站起身,走到預先設好的文案處,早有人磨好了墨,鋪好了紙。
薛濤抬起筆,轉頭凝視著岸邊雲蒸霞蔚般的海棠,良久都沒有落筆。
在座的官員們開始還一邊飲酒一邊閑談,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薛濤身上。酒席飲宴間也多次相見,大家都知道薛濤作詩幾乎是倚馬可待,從未像今日這般做一首詩需要這麼長時間,今日這事透著奇怪。
薛濤終于長嘆一聲,揮毫落筆,片刻寫就。
站在她身後的淡煙就要過來捧紙。
薛濤按住紙面,向淡煙微一搖頭,又抬起頭對府尹楊大人說︰"啟稟大人,薛濤本來想遵大人的令諭,以眼前海棠為題,題詩一首。可是想來想去,剛才在海棠叢中武小姐所吟的詩卻總在耳邊。薛濤實在沒有更好的句子可以呈上大人,只得將武小姐所吟的海棠詩錄下來,請各位大人品鑒。"
說罷,向淡煙微微頷首,命她將紙捧上去。
容若剛舉起杯,喝了一口酒,听得薛濤如此說,這口酒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急急忙忙咽了,卻差點沒被嗆死,舉起袖子遮住臉,低下頭連連咳嗽。
武元衡無奈地看了女兒一眼,眼光又在淡煙捧上來的詩上掃過,心內贊賞,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點了點頭。
楊府尹接過詩,手捻著胡須,吟詠出聲︰"-……蜀姬艷妝肯讓人?花前頓覺無顏色-好啊,果然是佳句。從來都是以花比美人,此處卻以美人來反襯花之冶艷,果然別出機杼。難怪連洪度都說無句可寫了。武大人家學淵源,名不虛傳啊。"
武元衡微微一笑︰"楊大人過譽了。"
楊府尹把詩又還給淡煙︰"拿去給諸位大人都看看。"
官員們看了詩,都贊不絕口,看向容若的目光,更多了幾分驚艷,幾分敬佩。
楊府尹先舉起酒來︰"我敬武小姐一杯。我蜀地多才女啊。"全忘了節度使大人兩年前才剛剛來劍南西川上任。
容若不給誰面子,也不能不給這僅在父親一人之下的府尹面子,只得舉起酒杯︰"楊大人繆贊了。"
眼看著其他官員也要一一敬酒,容若連忙起身,走到武元衡面前︰"爹爹和諸位大人在此歡宴,女兒本該一旁侍奉。不過剛才在園中見了舊友,本來也相約一同飲酒賞花,想到爹爹和諸位大人都是長輩,因此先過來了。如若爹爹沒有別的吩咐,女兒想告罪先走一步。"
武元衡素來嬌寵女兒,也知道容若待友一向親厚,就點了點頭︰"容兒去吧。"
容若向楊府尹告了個罪,又向其他人點頭示意,就從水榭里退了出來。
走過玉秀身邊時,容若輕聲說︰"你就陪在這里服侍爹爹吧,一會兒和薛姐姐一起走。"
玉秀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