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出來向在外面的丁管事問了問,知道劉闢他們在西南角的一座亭子里開了酒席,讓一個小廝引著,就往那里去了。遠遠地就听見亭內喧嘩笑語聲不斷。
容若快步走進亭子,笑道︰"你們倒是很會樂啊。"
和水榭中不同,亭中開的酒席是一張大圓桌,大家團團圍坐。
見容若進來,劉闢、周從義等人紛紛起身,讓容若在上首一張空座上落座。
容若一看,桌上喝酒的都是大碗。她給自己面前的碗斟滿酒,舉起來︰"隱瞞身份和各位相交,是小妹的不是,小妹先自罰一杯。"
言罷一飲而盡。
劉闢一拍大腿︰"武兄弟就是爽快。"說完,又撓撓頭︰"不對,現在可不能叫你武兄弟了,那又該叫你什麼呢?"
容若笑道︰"還像以前那樣,叫我武兄弟或者武小弟好了。或者叫我的名字,容若。韋大哥都是這樣叫的。"
"好,武兄弟,容若,我先敬你一碗。"趙孝也不甘落後。放下碗,又嘆道︰"可惜日後不能和你比武了,少了一大樂趣。"
"為什麼不能?各位大哥就當我還是以前的武容,裝作不知道我的身份,我還能像以前一樣出入軍營。或者等各位大哥有空進城來,去節度使府或者韋大哥家找我,也行。"
趙孝大喜︰"一言為定!"
"只要趙大哥不怕再輸,當然一言為定。"容若歪一歪頭,俏皮地答道。
公孫闢邪一旁揶揄道︰"還說呢,上兩次每次和武兄弟你比過武,小趙都是連著幾天早晨天還沒亮就起床練功,晚上別人都睡下了還在練……哎呀,唔!"
後面一聲,卻是趙孝一把拉住公孫,捂住了他的嘴。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大家推杯換盞,說些軍營趣事,市井見聞。酒至酣處,眾人感慨也不由多了起來。
"……男兒從軍,是天經地義之事。讓吐蕃、回鶻、南詔再也不敢踏上我大唐疆土一步,就算是馬革裹尸,也值了!"
"……只恨不能早生二十年,隨西平郡王西討南征,也不會有後來清水盟約之恥!"
容若心中暗暗嘆息。
在前世時,她只知道唐朝是一個興盛繁華的朝代,夢幻一般的朝代。說起唐朝就讓人想起李白的詩酒風流,楊貴妃的風華絕代。可是真正在這個朝代生活下來,才知道歷史遠沒有傳說中那麼美麗。
且不說此時天下處處藩鎮割據,擁兵自重,就看疆界外患,北有回鶻,西有吐蕃,就連從前是大唐附屬的南詔、西原蠻等都蠢蠢欲動。而且大唐也並非戰無不勝,尤其是安史之亂以來,頻頻在疆土上吃虧。
廣德元年(公元763年),西原蠻攻入湖南道州城,佔領道州城一個多月。"癸卯歲西原賊入道州,焚燒殺掠,幾盡而去。""西原蠻掠居人萬數去,遺戶裁四千。"第二年七月,西原蠻又攻破了永州和邵州。廣德元年(公元763年)十月,吐蕃大軍佔領了奉天,兵臨長安城下,代宗皇帝倉皇逃到陝州避難。此後,河西、隴右等大片地區成為吐蕃領土,"吐蕃乘虛取河西、隴右,華人百萬皆陷于吐蕃。"
建中八年(公元779年),吐蕃與南詔合兵十萬,分三路攻唐劍南,企圖奪取成都。德宗皇帝派遣大將李晟(後來受封為西平郡王)、曲環率北方兵數千人,聯合當地唐兵,大破吐蕃南詔聯軍,收復被吐蕃佔去的維、茂二州,追擊南詔軍過大渡河。吐蕃南詔聯軍死**萬人。這是大唐揚眉吐氣的一戰。
可惜好景不長,後來李晟去世,大唐內部又陷于藩鎮內亂。吐蕃趁機攻取大唐領土。
建中十四年(公元783年),唐朝被迫與吐蕃簽訂了《唐蕃清水盟約》︰"唐地涇州右盡彈箏峽,隴州左極清水,鳳州西盡同谷,劍南盡西山、大渡水,吐蕃守鎮蘭、渭、原、會,西臨洮,東成州,抵劍南西磨些諸蠻、大渡水之西南"。從此以後,隴南文、武、成、迭、宕、岷各州郡縣俱廢全部成為吐蕃的領土。
這成為大唐子民的奇恥大辱,尤其是這些軍旅男兒,每每說起,都是咬牙切齒。
眼看大家越說越激動。容若身為節度使的千金,限于身份,又不便發話。
這群人中,周從義是蜀中世家子弟出身,自幼文武雙全,雖然也是熱血男兒,但是比之其他人卻多了兩分鎮定從容,隱隱已經是這群年輕將領的領袖。
他伸出雙手向下壓了壓,將大家越說越大聲的喧嘩壓下來︰"諸位兄弟,大家也不必煩惱。無論之前吐蕃、南詔有多麼囂張,但現在節度使大人用心練兵,又有韋大哥足智多謀,善于行軍布陣,早晚有一天,會帶我們打到吐蕃去!"
眾人紛紛喝彩︰"對,打到吐蕃去!"
"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大唐男兒的厲害!"
一碗碗酒隨之也一飲而盡。
席上氣氛一時又從悲郁傷感轉為慷慨激昂。
容若心中暗笑,這小周如此厲害,幾句話就鼓起了眾人的士氣,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紀的軍隊中,就是個標準的指導員、政委的角色。
她回眸向周從義看去,正對上他的目光。
看見容若嘴角含笑看著他,小周向她眨了眨眼楮,突然又開口︰"容若,我們早就听聞節度使武大人的千金是著名的才女。今天跟著節度使大人來賞花,也該附庸風雅一些。咱們也不動刀動劍了,你彈一段琴讓我們听听。可使得?"
其他諸人拍手叫好。
容若笑道︰"段大哥是因為以前比武輸給我,今天是故意整我的吧?彈琴倒也不難,可惜今天也沒想到會與諸位大哥們一起賞花飲酒,琴也沒有帶來。先記下,下次小妹一定不讓諸位大哥失望。"
"一言為定。"
"可不能反悔。"
眾人正在談笑,忽見玉秀從水榭方向急步走過來。
眾人一時都安靜下來,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
玉秀走進亭子,看了看各位將軍,不知是否應該開口。
容若揚一揚眉,道︰"這里諸位將軍都是我的至交好友,玉秀你有什麼事只管說吧。"
玉秀點一點頭,向自家小姐道︰"前面本來一切都好,各位大人喝酒談笑,听曲看舞。可是不知怎麼,從事楊嗣大人喝醉了,非讓老爺用大酒杯喝酒。老爺本來就不喜飲酒,也沒喝。誰知楊大人就走過來把酒澆在老爺身上,還說-那就讓下官用酒給大人洗澡吧。老爺已經全身濕透,下去換衣服去了。"
這亭里的眾人本來就喝得有幾分酒意了,此時听聞此事,恰如火上澆油。
性情暴躁如劉闢者,當即跳了起來︰"楊嗣算什麼身份?只不過是個成都府的佐官而已,居然敢對武大人不敬!我們饒不了他!"
容若面上不動聲色,卻緩緩將手里的酒碗放下。
周從義微皺眉頭,也不知該如何處理收場。
正在這時,韋皋也氣喘吁吁地趕到,正好看到劉闢等人正在挽袖子,口口聲聲打算去教訓教訓那群成都府不識時務的官員。
韋皋厲聲喝道︰"劉闢,你給我坐下!"
劉闢最佩服的就是這位看似文弱、實則精通兵法、足智多謀的韋大哥,聞言乖乖落座。
韋皋雙目一掃,先斥責玉秀︰"我看你悄悄退出來,就知道你是來稟報小姐了。差點鬧出大亂子!"
玉秀瑟縮一下,低下頭,不敢看他。
容若緩緩站起身,向著韋皋一笑︰"韋大哥說得哪里話來?玉秀是我的丫頭,有事就該及時向我回稟,這是她做事伶俐。韋大哥不必責備她。"
韋皋知道這位小師妹,越是心中惱怒,面上越是平靜,嘆道︰"就知道你會動氣。武大人特地命我來告訴你,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必和一個喝醉了的人一般見識,只不過濕了一件衣服而已。"
容若默然半晌,又問︰"我爹爹現在怎樣了?"
韋皋道︰"大人已經換了衣服回到宴上。楊府尹早就令人將楊從事扶回去了,又向大人謝罪。大人淡淡一笑,告訴楊府尹也不必追究楊從事。為了緩和席上氣氛,大人還招呼諸位大人寫詩。大人先寫了一首,-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妝入夢來。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里白蓮開-剛才我過來的時候,席上諸位大人正在互相吟詩唱和,氣氛甚是融洽。"
劉闢等人听說節度使大人放了話不再追究此事,面面相覷之後,又都盯著容若,看她作何打算。
韋皋又道︰"節度使大人都已不再追究了,容若你也該當作此事沒有發生。"
容若本來有幾分慍怒,此時听聞父親舉重若輕化解此事,低頭想了想,輕嘆一聲︰"父親大人的溫雅沉靜,哪里是我能比得了的?"
心頭卻在默想︰-紅蓮池里白蓮開-,這般清逸出塵的姿態和風度……父親素來節儉廉明,持身甚正,不愛飲酒游樂,卻為了應酬而不得不做這些表面上的文章,紅蓮池里開放的亭亭白蓮,那是一片觥籌交錯中父親臉上那溫和有禮卻又淡定出塵的微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