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淮西節度使的長子、未來的繼承人,吳元濟敏感地意識到李愬對藩鎮割據的態度和日後可能會對藩鎮們造成的破壞性影響,所以他一直對李愬多少是抱著有一些仇恨的態度的。
可是和李愬的一番交手,他又深深佩服李愬的劍術和氣度,內心深處又隱隱覺得李愬是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因此心情更加矛盾。
李愬似乎沒有吳元濟那樣的顧慮,臉上仍然是和煦如春風的淡淡笑容,轉頭向吳元濟溫言道︰"吳兄,之前李愬言語無忌,多有冒犯。請吳兄不要見怪。"
吳元濟一怔,沒料到李愬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一怔之下,立時覺得自己為當時的一句話一直耿耿于懷,未免心胸狹窄了些,心中泛起一絲歉意,又感佩李愬的心胸,馬上接口道︰"李兄說得哪里話來?是元濟冒昧了。"
又輕嘆一聲︰"李兄如此坦蕩,倒讓元濟好生慚愧。日後如果李兄去淮西,有用到元濟處,只管明言。只要元濟做得到,一定听憑李兄驅使。"
李愬笑道︰"吳兄言重了。你我能同時拜在李泌老師門下,這是難得的緣分。我們該多親近才是,莫因小事壞了情誼。"
那邊田興又在與容若寒暄︰"武兄弟,你的劍法如此高明,讓人目眩神迷,是我平生僅見。"
郭鈺在一旁由衷地點頭附和︰"見了武兄弟的劍法,才知道武功也可以如此優雅。"
他是與容若切磋的當局者,感觸自然比別人更為深刻。
容若笑道︰"郭兄,你別夸我了。你的劍法迅猛凌厲,才是真正高明呢。"
田興回想起當日情景,仍然心心念念︰"武兄弟的劍法美則美矣,唯一可惜之處大概是偏于柔了一些。如果是個絕子身著舞衣將這套劍法舞出來,那更該是冠絕天下,名動四方的了吧。"
听聞田興這無心之言,郭鈺心中卻微微一動,模模糊糊地似乎讓他想起了一些什麼。
他無暇去細想,忙笑道︰"即使武兄弟身為男子,這劍法也夠高明的了。如果田兄想看劍舞,日後到長安我請田兄去清歌坊大飽眼福。"
田興伸出手來︰"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郭鈺也伸出手來,與田興伸出的手一擊掌,兩人互視大笑起來。
看著他們玩笑戲謔,容若也不由為他們所感染,也笑起來。雖然身著男裝,可笑聲仍然清脆,如銀鈴悅耳。
她突然覺得身後似乎有兩道視線,一直在注視著她。她迅速回過頭來,剛好對上李純的目光,不知怎麼,在她看來,這目光沒有平日的冷淡,竟然似乎多了以前沒有的暖意,讓她覺得無來由的心慌。
她只得再轉過頭去,不與這兩道目光對視,可是仍然能感覺到他還在默默地注視著她。
李愬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抬頭打量下前面的路,微微皺起了眉頭。
李愬很小的時候,就曾經跟隨父親李晟東征西討,可以說就是在軍營中、馬背上長大的,因此對于危機相較于常人來說更為敏感。
前面這一段路,兩邊是高起的山坡,坡上遍是青草野花,燦爛繁復點點,坡頂上樹木林立,看不清上面的狀況。
眼前明明是一派清新自在的田園之樂,靜謐安詳,花香草香細細,然而李愬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就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李愬不由自主勒了一下馬,放慢了腳步。
他身旁的眾人正在談笑,並沒有在意,田興、郭鈺等都從他身旁策馬走過,進入了這一段兩邊山坡夾立的路。
容若走過李愬身邊時,發現到李愬的異樣,忍不住問︰"李大哥,你怎麼了?怎麼不走呢?"
李愬腦中正在飛快思索,究竟是什麼讓他覺得不妥,此時猛然醒悟過來,大喝道︰"大家快下馬!"
前面的吳元濟、田興等人勒住馬,回頭疑惑地問︰"怎麼了?"
"此處有埋伏!"
李愬話音未落,已經听到坡頂有人一聲低喝︰"放箭!"
一時弓弦聲響,箭如飛蝗,從坡頂向坡下這一行人射下來。
幸而李愬之前的一聲大喊,讓這些人心中存了疑惑。異兆一出現,眾人立時劍出鞘、槍在手,紛紛撥打近身的箭只。
李愬知道己方這六人已經陷入未知的敵人的陷阱中,所幸的是自己發現得早,提前預警,搶了先機。此時必須當機立斷,趁敵人對己方如此早就發現了埋伏措手不及,自己這些人才有望月兌離如此險境,否則等到敵人穩定下陣腳,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些人處在如此不利的地勢上,月兌身的希望就渺茫了。
李愬長劍展開,將全身護得滴水不漏,抽空向容若看了一眼,發現她也安然無恙,心中頓時踏實了大半。他深知容若的身手不在自己之下,只要不是變生不測措手不及,自己能做到的事她也一定能做到。
李愬喝道︰"棄馬!沖上山坡!"
他帶頭第一個棄馬向其中一邊山坡上奔去。
死中求活,這是唯一的出路。
眾人紛紛甩開馬鐙,從馬上飛身而起,向兩邊坡上掠去。
容若听李愬要求大家下馬,已經明白他是要大家棄馬而去搶更為有利的地形。但她與愛馬雪月長期相伴,早就建立起深厚感情,此時知道自己這樣離馬,就是任憑亂箭射向雪月,心中一痛。
容若動作微一凝滯,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立即離馬。
身後一個聲音沉聲道︰"生死關頭,不拘小節。"
容若心頭一震,立時清醒過來,已經從馬上飛身而起。
她向山坡奔去的同時,听到身後的馬匹慘嘶聲,有別人的馬,也有雪月。她和雪月朝夕相處,對雪月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她一咬牙,強迫自己不去回頭看,仍然朝山坡上奔去。
此時山坡上已經大亂,郭鈺早就上了山坡,對著埋伏的弓箭手大開殺戒。他看見容若和李純也上到坡頂,大叫︰"你們怎麼才上來?快來幫忙!"
這些弓箭手人數不多,但是個個都是挑選出來的精干人物。然而弓箭本來都是長于遠程進攻的武器,最大的弱點是不利于近身搏擊。本來這些弓箭手們埋伏好,想等李純等人進入最佳射程再開弓放箭。誰知卻被李愬識破,破壞了之前的計劃。倉促之下,他們的首領喝令放箭,雖然亂箭如雨,勁力和準頭卻欠缺了幾分。
此時又被這六人搶上山坡,失了地利優勢,立時情況逆轉,從把握先機的獵人變成了獵物。雖然這些弓箭手紛紛棄弓,拔出了佩劍或者腰刀,但是一來變生倉促,二來他們本來主要擅長射箭,武功不是所長,郭鈺等人所到之處所向披靡,不多時這山坡上已經遍地伏尸。
容若雖然武功不弱,也跟隨父親武元衡節度劍南,見識非尋常女子可比。但是她的身體年齡畢竟還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雖然她前世的記憶猶存,但殺生的經驗也只停留在殺條魚、剁只雞的程度。
這山坡上本來綠草芳美,香花繁茂,可一瞬間,血腥氣已經掩蓋了所有的花香草香。鮮血濺在花草上,人間美景變成了修羅地獄。
容若閉上眼楮,深深吸一口氣,本來是想通過深呼吸鎮定自己的情緒。可沖鼻而來的血腥氣,卻令她幾乎吐出來。
本來跟在她身後的李純上前一步,擋在她面前。
等容若再抬起頭來,兩邊山坡上的打打殺殺已經結束了。李純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雖然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目光中卻有著淡淡的憂色。
容若心中一熱,輕輕笑了笑︰"我沒事。"
就在這片刻之間,她已經想明白了。
既然自己已經選擇做江湖兒女,卷入這風起雲詭的是非恩怨之中,那麼殺人、流血又算得了什麼呢?在前面,更有無數的危險艱辛在等著她。
容若望向對面的山坡。
李愬、吳元濟、田興三人也已經將那面山坡上的弓箭手清理干淨。
李愬劍指著躺在地上的一個人,這個人穿著打扮與其他弓箭手略有不同,似乎是這群弓箭手的首領,因此剛才李愬特意留下了他作為活口。
李愬面沉似水,問︰"究竟是誰派你們來的?"
那弓箭手首領落到這步田地,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哈哈一笑︰"這次算你們走運。可惜你們不會總這麼走運了。還有人在等著你們呢。"
說完,他兩眼一閉,嘴角流出的一絲鮮血瞬間轉為黑色,這人臉上也呈現出一種死灰色。
田興看了一眼,嘆道︰"好厲害的毒藥。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來頭,居然是如此的死士。"
李愬向對面看去,揚聲問道︰"你們那里怎麼樣?"
郭鈺答道︰"都還好。"
李愬遠遠看見容若似乎一切如常,心中十分安定。又對郭鈺道︰"簡單搜一下,看看有什麼蛛絲馬跡。"
想到容若畢竟是個女子,讓她搜這些男子的身,雖然是死人,也頗有不便之處,就又補充︰"容若你去看看馬身上還有什麼行李需要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