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樓下立著兩位紫袍方巾秀士,袍上七顆銀星閃爍,形排北斗天罡。含玉識得這二人乃是南宮北斗的二弟子「斯文掃地」蘇琪、三弟子「偷雞秀才」陶仁顯。兩人見到含玉,一個掣出判官筆,一個揮開灑金扇,狐假虎威橫住去路︰「兀那[1]女子,休得再向前來。南宮世家神筆鐵扇雙杰在此!且通報姓名,看看放你過去!」
其實兩人不過是被差來,隨著大公子南宮玉夔延客的。南宮玉夔雖然年齒居長,卻不得父親歡心,眼看掌門位子大有傳于三弟「玉劍玲瓏」南宮玉龍之勢,故近來絞盡腦汁要取悅老爹。他知南宮北斗平生最大恨事,卻是在當年在十絕論劍會上輸給了「靈鷲天王」聞聘,對昆侖派從此心存芥蒂。當下設局來刁難含玉,好叫讓她功力不濟落水,大滅昆侖派威風為父親出氣。
不料含玉果然要功虧一匱時,竟有人使號螺喚出玄武神龜,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盤。玉鼉怒不可遏,徑自跳上岸去蘆葦蕩里查看究竟。蘇、陶二人平日最會見人下菜碟,又好酸文假醋插蔥裝象。含玉未任掌門時,也曾與二人有過數面之緣,原非不識。如今狗仗人勢,便要亂耍威風。
獨孤含玉見他二人翻白眼裝傻,心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南宮世家真有算計,今夜布出的‘碧葉風荷路’可謂匠心獨具。倘若真有些個山高水低,叫人如何有顏面登上柚木方舟?既稱‘簪纓世家’,拉出的架勢果然足以瞻仰。昆侖掌門獨孤含玉,應盟主之邀前來赴會。能僥幸從南宮世家正門而入,實在榮莫大焉!」
蘇琪听含玉語含譏諷,死氣活樣一笑道︰「豈不聞‘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咱們南宮世家曲高和寡,自不屑與下里巴人為伍。說到‘碧葉風荷路’,那也是專一為應付那些銀樣邋槍頭的所謂武林名家而設。沒由得雜七雜八上門 [2],就玷污了這塊聖地。對不住這位小娘子[3],南宮盟主原派我兄弟在此仔細查驗來賓身份,嚴防奸人宵小混入。獨孤掌門咱們從未見過,一時如何辨得了真偽?」言訖一個勁剔牙,臉上現出十分為難神色。
陶仁顯接口道︰「听說獨孤掌門人美如玉,色藝雙絕。除去劍法高超,另有兩大能為傍身。一是碧玉洞蕭,人間仙樂。二是詩辭歌賦,冠蓋武林。咱們兄弟也粗通一點文墨,今夜不妨就請小娘子以我兄弟為題即興做賦一首。如若文理精通,辭藻巧妙,那便是獨孤掌門無疑,我等弟兄自當執禮相迎。蘇兄,不知此議如何?」
蘇琪听了,拍手頓足道︰「極妙,妙極。妙到毫顛,妙不可言!」
含玉听他出言不遜,心頭勃然怒起。她自小性情剛烈,自是巾幗不讓須眉。雖然接任掌門後重任在肩,遇事已多了幾分沉靜,但爭強要勝的性子依然不改。當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不動聲色道︰「既是二位有此雅興,本座就見景生情賣弄一回,二位可听好了!」
「南宮世家,領袖武林。雄霸天下,唯我獨尊。座下弟子,睿文聖武。風流倜儻,佼佼不群。蘇陶雙杰,天生異相。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個長面大耳,足嵌熟鐵之套;一個舌齒外露,腳踏梅花之痕。一個遮面能轉,可驅千鈞巨石碾壓;一個伏地善听,便知百里消耗[4]新聞。一個背後使千絲拂塵,掃蚊打蠅無有不中;一個竅內運三昧真氣,大盜小賊立時成擒。一個黔無此物,仰天長嘯,驚走南山猛獸;一個家有這廝,耳根難靜,護得左舍右鄰。果然龍種自然非俗相,妙齡端不類凡塵。上天降下千里駒,深山生出玉麒麟!」說話之間,含玉看似閑庭信步,輕飄飄轉到听得呆呆出神的蘇琪、陶仁顯背後。
蘇陶雙杰雖生了副儒雅模樣,可惜平日讀腐了書,腦筋一時轉不過。又听不得三句好話,給個棒槌便當針使。含玉本是大宋紹興府人,在賦中緊要處巧妙夾雜了幾句鄉談[5],兩人听了一個大約,還道是極力贊譽,美得一陣手舞足蹈。口中流水價謙道︰「過獎、過獎,獨孤掌門如此謬贊,我兄弟二人如何敢當?」點頭哈腰堆起笑來,自牌樓後喚出一隊引路婢女,提著粉紅的燈籠。
含玉微微一笑︰「本座方才所作的賦中,原還射著兩個謎,便答南宮世家兩件活寶。二位一時猜不著,向自家身上尋便是!」言訖隨婢女飄然而去。蘇陶雙杰看含玉走後,樂得前仰後合滿臉開花,引著賦中的詞句相互夸捧。這個道「足嵌熟鐵之套,那是說我腳上功夫何等了得,雖磐石不可比其堅。」那個曰「腳踏梅花之痕,那是贊我梅花樁練得爐火純青,較踏雪無痕只遜半籌……」
說了幾句,蘇琪突打個愣怔︰「陶兄弟,怎地越听我倆越象那……那玩意?」忽覺後心微微發涼,一塊衣衫飄下。蘇琪低頭瞧去,那片衣衫系被利刃割破,形狀正是一只狗。陶仁顯伸手往背後抓,果然也有片衣衫應手而落,就牽出頭驢來。
婢女引含玉穿過幾個院落,迎面看見一座大殿。殿門匾上題「七星高照」四個大字,周遭數隊南宮世家弟子往來巡哨。門前一字排開十二位身披金色披風,胸繡插翅青龍的矯健後生,含玉識得是「武神門」的金披武士。看見有人前來,金披武士向左右一分,從後面走出兩位高大威猛的老者。左首老者黃發虯髯,先天唇裂。右首老者面如藍靛,左頰上有一處刀痕。正是南宮北斗的兩位盟弟︰「鐵膽雄獅」雷震霆、「怒號貔貅」尚公坤。
「玉簫引鳳」自袖內模出面精美令牌,在二位老者面前一亮。令上繡著十件不同兵器,五光十色攢成一個彩虹般的園環,中間使藍寶石瓖嵌出耀眼的兩個字「華蓋」。雷、尚二人見令拱手相請,十二位武士齊齊閃在兩廂,中間讓出一條路來,大殿的銅環鐵門緩緩開啟。
含玉入得殿內,只見帷幕低垂,燈燭輝煌。正北一幅「大鵬負太清」圖下,坐著三位氣度迥異的老者。居中交椅上的老者,生得龍眉鳳目,鶴發童顏。前額生了七點朱砂痣,排做北斗七星之形。頭戴二龍斗寶束發紫金冠,身穿一領茄花色百合蜀錦袍,身後倒懸五色描金麒麟盟旗。座側侍著四位宮裝艷婢,兩個手捧上古神兵「七星藍電鋸」,兩個交叉掌著繡有「泰山北斗」的日月團黃扇。這老者看那年歲已逾六旬,依然雍容高華,氣度凌雲──他便是當今武林盟主「七星鎮萬方」南宮北斗!
左首交椅上一位老人,相貌極其雄壯。身高丈余,深綠面皮。劍眉豹楮,猿臂狼腰。頭戴漆紗朝天襆頭,身上穿鴉青色箭袍,笑起來五官不動,形容威如天神。這老人復姓耶律,名曰龍閣,祖上本為契丹人。因天賦異稟左右手俱生有六指,佩以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十二顆奇形指環,諢號「十二元辰指」,乃英雄盟「文武輔弼」之「武神門」門主。一身本事出神入化,系盟中護法武聖,功力相傳比南宮盟主還要高幾分。
右首交椅上,佝僂著個頭腦猥褻、背駝腰弓的老漢。一雙渾濁爛紅眼迎風流淚,眼角堆些眼屎。身穿粗葛衣衫,腰間系根麻繩,背後負條口袋,拖拉兩片爛鞋,袖口都被鼻涕揩得晶亮。模樣雖腌腌[6],手里握的卻是一枝三十斤重的純金筆,筆尖上瓖有名貴金剛鑽。這老漢乃英雄盟「文武輔弼」之「金筆門」門主太史敢當,他口袋里的精鋼書簡,便是江湖中正邪各派俱公認的《武林正史》。據傳太史敢當的祖先,曾時任齊國太史令,兄弟四人前赴後繼喋血直書「崔杼弒其君」,以無畏鯁直名垂千古。後來歸到英雄盟中創「金筆門」編纂青史,子承父業代代相繼。凡《武林正史》中所載,均不虛美,不隱惡。明察秋毫,絕無差謬。巨筆如椽,斯為定論。又因太史敢當以金筆刻鐵簡錄史,故得了一個「金筆勒春秋」的美譽。
獨孤含玉走到座前,向三人抱拳施禮︰「昆侖派掌門人獨孤含玉,參見南宮盟主、耶律門主、太史門主。」
耶律龍閣、太史敢當拱手還禮。那南宮盟主卻二目微合,似老僧入定。忽地雙楮一睜,便有兩道迫人的冷電掠過︰「獨孤掌門,你所來何遲?盟中英雄若都似你這般拖泥帶水,要耽誤多少大事?!」含玉臉上艴然變色,冷冷地道︰「南宮世家現在建康,此處本該是武林聖地。不料本掌門今日入城,竟有幾撥男女[7]糾纏不清來無理取鬧。這些男女雖做潑皮打扮,其實都是江湖好手。所使武功非同小可,似乎與某家名門正派還有些淵源。他們不約而同來向本掌門發難,也不知是受了何人指使,盟主可該好好查查。」
耶律龍閣劍眉一挑︰「哦?有這等事?南宮世家弟子近日布在城中各處守護,尋常江湖人等誰敢 !掌門能否演示這些鳥男女的一招半式,讓老夫看看是那個不長眼的,倒敢大蟲口里倒涎!」
含玉斜了南宮北斗一眼︰「本掌門有些記不得了。」南宮盟主不覺嘴角抖了兩抖。南宮玉夔近日做得那些好事,他也略有知曉,自是樂得睜一眼閉一眼瞧熱鬧。原想含玉是個剛繼位的黃毛丫頭,料也不難對付。怎知這女子這會兒不卑不亢,差點給他個老大難堪,心中不由暗罵玉夔︰果然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當下淡淡接過話頭道︰「今日有大事商議,這些雞毛蒜皮不妨以後慢慢細查,獨孤掌門遠來辛苦暫且歸座,咱們言歸正傳。」
[1]兀那︰那。兀為指示代詞前綴,無實意。
[2] ︰吵鬧,尋事,羅嗦。
[3]小娘子︰宋代對未婚女子的統稱,已婚多稱娘子。
[4]消耗︰消息。
[5]鄉談︰家鄉話,方言土語。
[6]腌:骯髒。
[7]男女︰宋元平民謙稱或對人的蔑稱。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