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一聲響徹天際,就在幾輛轒車圍著的那個牆洞位置,突然騰起了一股濃黑的蘑菇狀煙雲,女牆上的磚石木料和兵器盔甲以及人體血肉紛紛騰空而起飛向四周,灰土粉塵更是四下彌漫,將楚州北門東邊的一段城牆給罩了個嚴嚴實實。
周軍的水軍正在楚州城西的漕渠中耀武揚威,北門方向的這聲響動傳到船上,右武衛大將軍李繼勛和右神武統軍宋延渥愕然地望向東北方向,就看到一團黑雲直沖天際。眾人腳下的樓船似乎也被這陣響動給驚到了,在水中的晃動猛然間加劇,有水手向下觀望,赫然發現漕渠中的水蕩起了一陣波浪。
水軍中這時候沒有了右驍衛大將軍王環和光州刺史何超。王環似乎是感染了故同州節度使白延遇的病,大軍東進的時候被留在了泗州養病,結果剛過正月就卒了;何超則是被派去取黃州,為此還將他從光州刺史轉為黃州行刺史。
正在楚州城東和城南巡檢的侍衛親軍虎捷左廂第一軍都指揮使馬令琮和殿前司控鶴右廂都指揮使王審琦同樣被這聲雷鳴驚動,呆望了城北這朵黑雲片刻,又不約而同地下令部隊迅速埋伏到楚州東門和南門出城以後的必經之道去。
伴隨著這聲巨響雷鳴的,是楚州北門附近的地動山搖。
楚州北門城樓的木質主體建築隨著這聲巨響猛地往左一傾,然後又馬上擺了回來,隨後就是左右搖擺震蕩,巨大的木質立柱和橫梁在這種劇烈的震蕩中吱呀作響,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斷裂解體。
站在城樓上的一眾人等,從張彥卿、鄭昭業以下一直到一般的親衛,在听到巨響的那一刻,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隨著腳下的建築往左側傾倒,然後撲倒在樓面上隨著地板搖蕩起伏,頭腦中只有一片眩暈。不僅如此,他們倒下的時候,耳邊也只剩下了一陣陣的雷鳴,城樓發出的那種人的吱呀聲他們已經完全听不見了,顯然都已經暫時性失聰。
城外的周軍狀況也沒有特別好到哪里去。雖然經過了層層警告,他們都已經知道應該伏地抱頭等待著這一陣爆炸,多數人甚至捂住了耳朵張開了嘴,卻仍然讓這聲巨響震得腦袋發懵。大地的震蕩也僅僅是比城樓稍輕一些而已,雖然周軍全是趴在地上不虞摔倒,卻也被地底傳來的震動波轟得胸腔發悶。比起城樓中南唐軍眾人還要不如的就是,城外無遮無擋,騰空而起的各種雜物四散迸射,雖然離得最近的周軍離城牆也至少有五十步,還是被落下來的土石砸得生疼,全身更是落滿了灰土。
一陣號角喚醒了趴在地上心神震蕩的周軍,他們一個個從原地站起,拍拍身上的甲冑,抖落覆蓋其上的灰土,驗試手中的武器,迅速整隊待命。
周軍的舉動也驚醒了城樓上的南唐軍,雖然互相大聲喊話仍然都听不清,張彥卿和鄭昭業還是勉強派出了親兵去周圍查探情況,重點尤其是方才冒出濃煙飛起塵土的東段城牆。
塵埃漸漸落下,視野逐漸清晰,楚州城北的東段城牆顯出了一個巨大的豁口,寬度足足有一兩丈。豁口的地面上是一層一兩尺高的浮土,豁口兩邊的夯土牆被削成了陡峭的山崖一般,兩邊的城牆上也再無一人站立,原先堵在城牆下的好幾輛轒車更是徹底消失無蹤,恐怕全都化作了碎屑。
周軍殿前司的步軍號角聲中迅速列陣完畢,長牌手、刀盾兵和長槍手依次排開,陣列前方正對著城牆上的這個豁口。
張彥卿已經不必听身前的親衛匯報了,雖然他們慢慢恢復了听力,雖然親衛的匯報可能更具體詳細。呆呆地望著這個豁口,張彥卿心中翻江倒海,震驚、不信、痛苦、頹唐……
城外的號角又起,隨之各色指揮旗在空中舞動,鼓聲再次響起,距離城牆豁口僅僅五十步開外的陣列向著楚州城內急速撲來。還在發呆的張彥卿也被周軍的那陣號角喚醒,連忙竄過去拉住了鄭昭業,向著城樓下疾奔而去。
剛剛下到北門後的主干道,迎面跑過來一支千余人的隊伍,張彥卿定楮一看,正是自己的長子張光祐听到北城的響動,從州衙領軍來援。
「光祐,城牆已經破口,堵之不及了……你且將兵馬交與為父,自己回去守住州廨,我在此結陣與敵巷斗。」
張彥卿也不多話,直接將這支軍隊的指揮權接了過來,把張光祐再打發回州衙,自己下令這一千多人布開陣勢,堵住整條道路緩緩向東移動。敵軍距離城牆豁口僅僅五十步而已,就是自己下城的這段時間里面也足夠敵軍沖進豁口的了。而城牆受到這樣的毀傷,旁邊藏兵洞里面也剩不下幾個人,不會有什麼兵力能夠堵口,楚州陷落已經不可避免,無非就是殉城,結陣堵住街區迫敵巷斗可以多多殺傷敵軍。
殿前司的步軍陣列順利地沖進了楚州城,趙匡胤立刻分出一部分兵力給殿前都虞侯慕容延釗,令其前往東門方向奪取城門,自己則轉向北門。向前走不多遠,迎頭就踫上了張彥卿的人馬把道路堵得死死的,兩軍互不相讓,迎面狠狠地撞在一起,絞殺成了一團。
北門失守的傳言已經播散開了,東門和西門守將棄守逃奔南門,逃軍鑿開了被土石封死的南門向揚州方向逃竄。張光祐一路往回,就見到一路的散兵游勇,等到得了州衙又收攏起數百人,這時候有心回去和張彥卿並肩作戰,又顧忌他的命令;老實遵守父親的命令吧,又掛念著他的安危。
…………
楚州城北,趙匡胤和張彥卿兩支軍隊戰成膠著,殿前司步軍在楚州守軍的拚死抵抗面前不得寸進,北門始終未能打開,從城牆豁口通往北門的環城路上每一步都在死人。
「來人!傳令後續部隊破牆毀屋另闢通道,實在走不通就焚燒廬舍,朕就不信那張彥卿能有許多人馬堵路巷斗。」
不能及時從北門入城,郭榮性急等不得,當下就帶著殿前諸班穿過豁口進了楚州,結果一進城就看到了前方兩軍纏斗的慘烈場面。張彥卿如此不識時務困獸猶斗,讓郭榮煞是惱怒,當場就要下類似于屠城令的詔旨。
屠楚州,這就是屠楚州的原始命令麼?郭煒緊隨著郭榮進的城,乍一听這道命令也不出奇,只是忽然想起來有名的「郭榮屠楚州」——之所以有名,不是因為這次「屠城」特別慘烈,只是因為這是郭榮做的,是如此光明的人物身上的一個大污點。
命令是不出奇,可是晚唐以來的兵都是什麼兵?得了這麼個可以肆意放縱的機會還能有個好?好容易在高平之戰後得到機會逐步整肅軍紀,可是積重難返,尤其是侍衛親軍司的部隊積習深重,在河東、淮南還是屢屢發生兵痞禍民的事情,因此而遭遇的民間反抗還少了麼?這次南征軍紀抓得比較嚴厲,從濠州到泗州都與民秋毫無犯,成效就是顯著的,當地百姓爭獻芻糧犒軍。要是到了楚州這麼一放縱,軍紀民心豈不是全面的晚節不保?
想到這里,郭煒覺得自己不能夠沉默,而且他也自覺是有解決巷戰之道的︰「父皇,破牆毀屋、焚燒廬舍,稍有不慎就是全城大火,楚州之民將無 類啊!眼前之敵雖頑,兒臣自有辦法擊破之,原不必出此下策。」
「嗯?」郭榮輕輕地嗯了一聲,轉過頭看向郭煒,卻沒有再說什麼話,只是靜靜地盯著他,似乎在等著郭煒詳細解釋。
郭煒被盯得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只感覺從脊梁骨底下升起一股寒意,這股冷氣一下子就一直竄到了頭頂,讓他在霎那間冷靜了下來,心下多少有些後悔自己這麼孟浪地插嘴。可是話既然已經出口,那就是覆水難收,這時候再想往回退,已經是退不回來的了,說不得也就只能硬著頭皮迎難而上,就這麼一條道走下去。
在內心交戰了一瞬,郭煒面對郭榮行起了叩首禮,額頭觸地砰然有聲,話音中飽含著壓抑不住的激蕩心情︰「父皇,天子是代天牧民,視天下百姓為赤子,楚州之民也是父皇的子民啊!張彥卿頑抗王師,固然是罪不容誅,可楚州之民何辜!我軍此次南征,一路與淮南之民秋毫無犯,民皆感悅爭獻芻糧,若是楚州一炬,怕就前功盡棄了啊!請父皇收回成命。父皇若是信得過兒臣,讓兒臣率金槍軍為先鋒,效順軍佐之,張彥卿不足破,其余諸軍盡可隨後逐街掃蕩頑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