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還在和自己談笑風生的一個人,于旦夕之間就仰倒在了座位上,雙目緊閉牙關緊咬的,面色卻在那一瞬間紅了起來,又不是通常的那種紅潤,而是紅得相當的詭異,右手則扣緊了案幾的邊緣,左手伸到了胸前似乎是要抓撓什麼。親眼看到這種場景,那還是非常有震撼力的,更不必說這個人曾經與自己同殿為臣,目前又是朝廷重臣、天子股肱。
饒是李谷歷世彌深,也有些經不住嚇,在慌亂之中他就忘記了自己是患有風痹癥的人,並且自己還是因為此病才主動請辭宰相致仕的。這時候李谷只是急切地想走過去看一看王樸的狀況,結果努力了好一會都起不了身,一直到雙手撐住了案幾還是難以站起來,這才想到了自己的風痹癥。
「來人!快快來人!」
本來二人相談的話題就比較廣,其中涉及朝政的言論相當之多,所以李谷就把僕役們都打發到了廳堂外伺候,不料中途居然會發生這種變故,家人一時間也沒有听到堂屋里面的異常響動,並沒有闖進來救助。等到李谷發現就連自己想起身都需要靠人扶持,這才連忙大聲地招呼家人進屋。
听到家主那有些變了調子的呼叫聲,一直候在門外的管家李牧漁慌慌張張地領著兩個家丁沖了進來,一進門就看見屋中的這副景象,也是猛然間呆了一呆。還好李牧漁是做久了管家的,也就是稍一遲疑,轉頭小聲吩咐一個家丁出去辦事,自己則和另一個家丁上前扶著李谷挪向王樸。
這個時候王樸已經氣息微弱了,臉上那詭異的血色退了下去,卻顯出面如金紙的樣子,牙關仍然是咬得緊緊的,嘴唇烏青。李谷心下著慌,想要去伸手喚醒王樸,右手伸出來卻是抖抖索索的落不下去。
「阿郎,我們不知道王樞密平日里都有什麼痼疾,這能否輕動也是不知道的,可不敢折騰。小人剛剛著李三去請王樞密的伴當王老德去了,等他們過來了再看怎麼辦吧。」見李谷在一時間失了主意,李牧漁只能在他耳邊輕輕地提醒著。
听了管家的說話,李谷心中稍微鎮定了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手也不是抖得那麼厲害了。想想自己本來也是一籌莫展,兩個兒子又在朝中,再看了看王樸的樣子,只好在兩人的扶持下又坐了回去,然後焦急地望著門口。
正在李谷府第的中門外門館里歇息的王老德,本來是在慢悠悠地吃著茶,努力地用自己一身土氣的衣物整出個文雅模樣來,突然就看見那個引他們進門的李三風風火火地跑來,一把拽了他就往主院里面去。
王老德壓根就沒有什麼準備,吃李三這一拽,雖然是全身肥肉比李三重得多了,卻還是跌跌撞撞地就跟著走,一邊走一邊驚問李三所為何事。李三拽了他頭也沒回,只是一邊往前沖一邊簡略說了堂屋內的狀況,直說得王老德腮幫子上的肥肉一陣亂顫,兩只黑眼珠在眯縫眼里面滴溜溜地亂轉。
來到李府的中堂,看到王樸的那副模樣,雖然一路上經過李三解說已經有些心理準備了,王老德還是很惶恐,湊近前去看了一眼,說話時已經帶上了哭腔︰「阿郎,這是怎麼的了……這要俺怎生辦才好?」
李谷听了這話一時大皺眉頭,這來了和沒來有什麼區別?也就是多了一個沒了主張的人。
「王伴當,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你仔細想想,你家家主平日可有什麼痼疾?發作的時候要怎麼處置?」要說還是李牧漁夠冷靜,或許是因為隔得比較遠,他的情緒基本上沒有劇烈波動,一直保持著正常的觀察力和判斷力,這時候要向王老德問話,自然是身份相若的他合適︰「現在是讓王樞密就留在此地,趕緊去請太醫來診治;還是你們趕緊抬了王樞密回府,再去請平日看顧過王樞密的太醫?」
「不能搬動……」王老德下意識地就冒出來半句話,結果馬上又卡殼了。
李牧漁困惑了,這說話只說半句是搞什麼名堂︰「王伴當,這個不能搬動的說法,是說將王樞密留在此處,另外去請太醫過來嗎?」
王老德抓抓發髻,擰著眉毛自己也是萬分困惑地答道︰「俺就記得有誰吩咐過俺,踫上這種狀況就不能胡亂搬動,還要做什麼來著……」
「誰?是誰吩咐過你?是不是王樞密從前有過這病?現在是不是要去請吩咐你的那位醫生來?」李牧漁那個氣啊,這是啥渾人嘛,這種性命攸關的吩咐也能半記半忘的。
「是誰來著……」王老德繼續撓發髻,撓著撓著好像突然就開竅了︰「啊!是梁王殿下吩咐過的,劉醫官當時就在邊上,說是阿郎身體有啥不適的趕緊找他。」
李谷馬上接過話茬︰「是衛尉寺主簿、翰林醫官劉翰?牧漁,趕快有請。」
李牧漁得了吩咐,轉身就要出去,不料王老德又有補充︰「梁王殿下吩咐,像是阿郎現在這個樣子,要喂一種藥劑到阿郎的舌下含服,同時去請劉醫官,這樣方才保險。」
說著話,王老德這時候卻不迷糊了,伸手就從懷中掏出來一個綢布扎著的瓷瓶,瓶口卻是用軟木塞子蠟封了。
既然問清楚了情況,李牧漁當即出府直奔太常寺而去,這邊王老德將瓷瓶啟封,兩個家丁幫著王老德輕輕撬開了王樸的牙關,再用舌笏稍稍頂開王樸的舌頭,王老德將瓷瓶中的藥劑通過舌笏緩緩滴入王樸舌下。
等劉翰跟著李牧漁匆匆進屋的時候,王樸已經蘇醒過來,靜靜地坐在座位上,氣息已經逐漸趨于平緩有力,只是臉色還有一些發白。
劉翰神情凝重地給王樸望聞問切了一番,得出結論兩個——首先,王樸犯病是因為積勞所致,這種心疾來得猛烈,又很難斷根,今後王樸需要萬分注意作息安排;其次,梁王殿下搜尋配方煉制出來的確實是神藥,劉翰又交給了王老德幾瓶,要他須臾不可離開王樸身邊,自己身上須臾不可忘了攜帶藥劑。
一場虛驚就此過去,此事的余波卻在東京蕩漾開來,有不少自覺犯有心疾隱疾的高官顯貴都來向劉翰求藥,郭榮也專門召來郭煒和劉翰詳細問了全部情況。
隨後,在太常寺下就設立了太醫局,負責整理編纂各類醫書本草,像這種速效救心神藥也由太醫局保管,並且與國子監合辦醫科學校,選翰林醫官以下與上等學生及在外良醫為教授。護理一項也被提出,由郭煒和諸翰林醫官共同斟酌提出護理的規程,然後從官員們的僕役和不入隊的輔兵當中選取伶俐者教授之。
不過郭煒的這項編寫教材的工作沒能干多久,顯德六年三月十九,郭榮頒詔預備親征,征伐的對象卻不是盛傳已久的蜀國——早在顯德五年南征勝利沒多久,郭榮就派宋州節度使向訓去替換安審琦為襄州節度使,並且兼任西南面水陸發運招討使,任命戶部侍郎高防為西南面水陸轉運制置使,右贊善大夫李玉為西南面水陸轉運判官,完全是一副整軍經武籌謀伐蜀的架勢。
這類舉動甚至不能被認為是佯動,因為高防確實多次組織發運芻糧至鳳州積儲;荊南節度使高保融更是多次遣使勸蜀主孟昶向中朝稱臣,在被拒絕之後高保融還向郭榮上書主動請戰,並且得到褒獎;李玉則是自稱奉密旨,從永興軍節度使王彥超手中要來二百名士卒去奇襲蜀邊——當然是全軍覆沒了。
到了顯德六年的三月十九,一切戰爭疑雲終于消散,郭榮的親征目標直指後晉石敬瑭割讓給契丹的北部邊境各州,前線的集結地就定在滄州。當日,詔令義武節度使孫行友守衛定州西山路;三月二十二,詔令侍衛親軍馬步都虞侯韓通率侍衛親軍龍捷左廂都指揮使高懷德、侍衛親軍虎捷左廂都指揮使張令鐸等領水陸軍先赴滄州;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率部先赴大名。
顯德六年三月二十九,郭榮親率殿前司和錦衣衛親軍司各部離開東京,兩司軍將一體隨駕出征,東京的防務交給留下的侍衛親軍龍捷右廂都指揮使柴貴和侍衛親軍虎捷右廂都指揮使張光翰。樞密使王樸大病初愈,著留守樞密院;宰相範質因病暫留京師,賜錢百萬以市醫藥,冀早日康復追隨聖駕;以宣徽南院使吳廷祚為權東京留守、判開封府事,宣徽北院使昝居潤為東京副留守,三司使張美為大內都點檢;其余重臣宿將大多隨駕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