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顯德八年的四月初七,因為正處在小滿和芒種這兩個節氣中間,也就是大約在西元961年的五月底六月初,江淮一帶的小麥都已經開始收割了。
相州城外的東郊有一片荒原,荒原上的野草長得特別茂盛,周圍的村民卻沒有一個人到這里來開荒。永濟渠就從這片荒原的東邊流過,從滑州到大名府的這一段運河又叫做御河,就在離御河不遠的西邊荒原之上,周軍在晨曦中面朝北方安然肅立列陣以待,軍陣當中旌旗林立迎風招展,在大軍的北面臨時築起了一個高台,方圓十丈高約三丈的錐狀土台正中一面天子旌旗高高飄揚。
郭煒從土台的北面緩緩地拾級而上,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彰德軍節度使柴貴落後三步在右側緊緊跟隨。相州是彰德軍節度使的治所,柴貴平日要在侍衛親軍司典軍,本來是無暇親自到當地來管理的,這次為了完善籌備郭煒策劃的在相州舉行的誓師大會,柴貴專門跑到相州來忙活了整整一個月。
雖然在實際親緣上是郭榮的弟弟、郭煒的叔叔,但是在宗法上柴貴只是郭榮的表弟、郭煒的表叔,而在朝廷法度上柴貴就是臣子,他的軍職升遷又是一直靠著郭榮父子,所以柴貴在平時行事都是相當的恭謹自持,從來就不會以國戚自居,對皇帝交代的事情比一般人辦得還要嚴謹麻利。
北征幽薊,既是郭榮的一生夢想,也是郭煒平定天下計劃中的關鍵一環,他們從來不曾像王樸以及更多的文人們那樣把這個任務擺在平定南方之後。
郭榮在奪取淮南免除後顧之憂並且取得江南財富之後,僅僅是籌備了不到一年就毅然北伐,並且取得了巨大的成果。郭煒當時置身其間,幾乎都要以為歷史會在那時候發生重大轉折了,遺憾的是郭榮的突發病情不可逆轉,北伐如同既定的歷史一樣最終功虧一簣。
郭煒是顯德六年那次北伐當中前出最多的高級將領,也是距離幽州最近的周軍大將,幾乎是堅持到最後才撤離契丹的屬地。在離開固安縣城北桑干水岔流的時候,郭煒以立誓一般的堅定說出了「我還會再回來的」這樣的宣言,雖然郭煒在前世見識多了這句話的應用,但是他在固安說話的時候是極其認真的,一點都沒有向誰致敬的意思。
可惜回京繼位的曲折與在位的強勢皇帝暫時回師那是完全不同的,即使在中間只是出了一點小小的波折,郭煒還是要顧慮方方面面的問題,擺平一些顯而易見的隱患,于是這一耽擱就是將近兩年。
好在這兩年的時間也沒有白費。
首先就是在朝堂之上,雖然群臣對待自己不可能像對郭榮那樣的恭順,最起碼太過于明顯的掣肘是沒有了。這次郭煒宣布親征就沒有被哪位大臣強烈反對過,尤其是郭煒巧妙地規避了四月初一的日食,一直到了四月初二才下詔親征幽薊——雖然李重進、韓通和張永德等人早就率領部分侍衛親軍和定遠軍到鎮州、定州和滄州一帶擔任前哨去了,不過在出發的時候他們都是打著定期北巡備邊的旗號。
其次就是在禁軍當中了,新設立的漁政水運司且不說,另外兩個軍司幾乎是在指揮一級被徹底打散重編,三個軍司的將校也在各個教導營之中完成了改裝整訓,錦衣衛親軍司抽調了部分精干力量充實漁政水運司以後又得以擴編。由此軍中各種「義社」的影響力被大大削弱,朝廷至少是皇帝的權威得以鞏固,雖然重新編組有可能暫時削弱戰斗力,經過整訓換裝的軍隊戰斗力也應該有所提升。
然後就是基本的戰略布局也得以完善,東南方向的儲備物資已經逐步轉運到了從黃州到泰州一線,並且還將在今後得到進一步的充實;西南方向的儲備物資就準備得更為充分了,整個山南東道面對南平、武平和西向蜀地的水路,已經儲備了大量的糧秣兵甲器械和船只,秦州的雄武軍節度使王景和鳳翔節度使王彥超更是對攻擊蜀地的北路方向準備得妥妥的,西南面水陸轉運制置使高防用數年的功夫在鳳州積攢了大批軍儲;至于河北方向,北面諸州水陸轉運使王贊更是不負郭煒的厚望,一年時間下來,滄州和鎮州已經為可能的幽州爭奪戰做好了準備,前沿的庫存甚至就在雄州、霸州等地靜候大軍。
最後就是戰略欺騙了。郭煒在整整一年多的時間里面未動干戈,半年以前大張旗鼓移鎮任命的又是面對定難軍、南平和江南方向的節度使,永濟渠的疏浚則是在治河與漕運的統一名義下進行的,在冬季里主持修水利的右領軍衛上將軍陳承昭是南唐降將,完全不了解整個戰略部署。因為準備工作做得足夠充分,周軍在北上的早期並不需要征發太多的民夫隨軍,所以發起的時間能夠選擇在麥收時節,郭煒相信這次北征幽薊可以實現一定的戰役突然性,並且有相當大的機會因糧于敵。
郭煒緩步邁上土台,走到土台朝南的邊緣,看著東邊不遠處御河里面的桅桿,再看看下面一個個整齊排列的方陣,感受著拂面而來的微風,仿佛看得清楚那一張張堅毅昂揚而又稍微帶著一點激動的年輕面孔,不禁心潮起伏。
上一次北伐,是強勢的天子挾常勝之勢,軍中又有成年的皇儲伴隨,在京師還有幾個未成年的皇子留守,可以說是眾心安定。北伐進入契丹境內就一路勢如破竹,到了接近幽州的時候,一些暮氣深重的將領卻還是對契丹心懷畏懼,只是以幾乎兵不血刃而取得的戰績為滿足,若非郭榮可以強硬推行個人決斷,那就完全不必要一直等到他患病才會班師了。
這一次北伐,郭煒的強勢可就差了郭榮很遠,比起高平之戰前的郭榮也是強得有限。好在朝中沒有什麼重臣像當時的馮道那樣出頭反對,正面支持的倒是有不少;地方節度使對朝廷也比那時候恭順得多,郭家連續三代對藩鎮的整治總歸有明顯的成效;禁軍更是經過整編整訓以後在服從指揮方面強過當初太多,樊愛能、何徽這樣的將領應該再不會出現了,士卒更是要比高平之戰前精強得多。
只是皇子才剛剛滿月不久,皇弟里面年齡最大的鄭王郭熙訓也只有八周歲不到,這卻是此次北伐的一個隱憂。皇後李秀梅在顯德八年三月二十一誕下一子,讓朝野上下都欣喜了一番,郭煒當即給他取了個小名「勝哥」,意在為自己計劃中的北伐討個口彩,雖然他向來不是那麼迷信的人。
不過這種隱憂也不會比高平之戰的時候更加險惡就是了,那時候郭榮可是連皇弟都沒有,就只有把一個剛剛虛歲十四的長子提到開國郡侯遙領節度使的地位,更何況那時候的郭榮還沒有真正掌軍打過仗,在這一點上面郭煒倒是勉強有那麼一些優勢。
為了後方的安定,郭煒此次御駕親征還是帶上了兩個宰相和一批翰林學士、端明殿學士,樞密院由樞密使吳廷祚隨駕,三司副使張崇訓為行營三司。因為有心疾而不能勞累過度的樞密使同平章事王樸則留值樞密院,並且擔任東京留守,宣徽南院使昝居潤為東京副留守,宣徽北院使判三司張美為大內都點檢。
這時候負責東京安全的是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袁彥,等到郭煒從相州誓師北上以後,在相州當地負責籌備與安全工作的柴貴將會率領所部回到東京,與袁彥所部共同負責京師巡檢。
在出征的禁軍方面,已經先行出發的三個人各有任務。
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李重進作為西路都部署統轄成德軍和義武軍防區,除了州郡兵和駐屯禁軍以外又配屬了一部分侍衛親軍,負責鎮州、定州對土門和西山路方向北漢軍的防御,以及易州對紫荊嶺、飛狐口方向契丹、北漢軍的防御,並且負責鎮州、定州地區對易州這個西路進攻發起地的補給轉運。
漁政水運司都點檢張永德作為東路都部署統轄橫海軍和登州防區,除了州郡兵和駐屯禁軍以外再配屬了漁政水運司的定遠軍一部,負責滄州和沙門島向霸州、雄州等東路進攻發起地的補給轉運。
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韓通作為行營都部署在霸州、雄州和易州等地設立出發陣地,統一調度先期抵達的侍衛親軍主力和當地州郡兵以及駐屯禁軍,等候郭煒親率大軍前來會合。
郭煒本人率領的行營主力四月初三從東京出發,在滑州乘船于四月初六晚到達相州東郊,並且定于四月初七于相州誓師,然後再乘船經大名府、貝州直趨滄州。行營主力由錦衣衛親軍、殿前軍、懷德軍和一部分侍衛親軍組成,總兵力有十余萬,永濟渠將為此舳艫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