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周軍陣中傳來的第一聲密集銃響,坐鎮于契丹軍右翼的崔廷勛和耿崇美心里面就是一抖。耶律屋質他們或許還難以在戰場上鑒別炮聲和銃聲的區別,所以也沒有听出什麼特別的感覺來,崔廷勛可是兩種聲音都听過,兩種兵器都領教過的,耿崇美雖然在此之前沒有听過炮聲,但是炮聲和銃聲的不同也是听得出來的。
迄今為止周軍拋射的鐵彈丸都是砸進了其正面的五院部和六院部大軍的陣列,知道其中厲害的崔廷勛多少是松了一口氣的。這種新式拋石機應該是相當笨重的,既然一開始就是對著正面砸,那麼進行側擊的武定軍和南京統軍司兵馬應該不用享受其中的滋味。
但是周軍的射彈兵和新式拋石機則不同,他們要靈活得多。崔廷勛是親眼見過他們進行輪次射擊的,看得出來他們的射速要低于弓箭手,也要略低于弩手,可是靈活性卻不比弓弩稍差,想要轉個方向射擊完全不在話下。如此密集的銃聲,說明周軍的射彈兵比前一戰多得多,再看看周軍幾個方陣的分布情況,崔廷勛不認為自己的側翼就可以幸免。
耿崇美也听出來周軍這一次的射擊比香山東麓草甸那一戰要密集得多。現在想起那一戰五千重甲騎兵只是沖到中途就被周軍的射彈兵屠戮得七零八落,耿崇美就不由得黯然神傷,眼下周軍的射彈兵比那一次又多了不少,天知道這些沖鋒中的重甲騎兵在途中會折損幾成。此時唯有寄希望本軍沖陣的重甲騎兵數量十倍于上一戰,周軍殺之不及,最後仍然會有大部分人馬可以沖到周軍步陣之前,並且還能夠踹破敵陣吧。
契丹軍左翼的中軍,正躲在蕭斡里身後的趙闊也是心中一突。
雖然最近這些天面對蕭斡里的反復追問,趙闊還是說不出火銃的奧妙,但是「火銃」這個詞卻是他首先告訴契丹人的,那個北院大王和眼前的南府宰相知道不知道不提,至少蕭斡里是已經知道了。
如同他的主家趙普一樣,比起火銃之類的個別兵器,趙闊更關心朝堂上面的糾葛和禁軍將領之間的關系以及微妙的人心,所以當初在南朝的東京雖然有的是機會去打探火銃的秘要,趙闊都沒有去著力過。不過禁軍操練火銃也有一些年頭了,演兵場經常是砰砰砰的響個不停,早就成了東京市民看熱鬧的一個去處,趙闊也是湊過趣的,對于火銃的威力心中多少還有點數。
當日看禁軍的操練,頂多就是一個都的齊射,那聲音比現在可要稀疏得多,但是看他們身前百步之外的靶標木屑紛飛的樣子,完全可以想象銃子打在血肉之軀上會是什麼結果。听周軍現在這樣密集的銃聲,真不知道眼前的這些契丹兵沖不沖得上去。
銃聲當中,早就有過一次體驗的武定軍和南京統軍司兵丁一個個盡力伏低了身子,都幾乎把自己整個貼在了馬背上。周軍射出的那些鉛丸如果把自己的坐騎打死,讓自己摔落到地上,那也是听天由命了,但是萬萬不能被小小的鉛丸直接穿身。
上一戰同袍的死狀如何雖然只是匆匆一瞥,有幸逃回的傷者他們可都是見過或者听說過的。那些踫上血肉以後變形的鉛丸在體內亂竄造成千奇百怪的創口且不說,光是其中的鉛毒就讓往常善醫的薩滿們束手無策,有些極其幸運的人只是被鉛丸透體而過,那鉛毒就折磨得他們捱不過五天,最幸運的一些傷者都是傷在四肢,最後全都少了條胳膊或者缺了條腿。
只是他們空自擔心了,周軍潑灑彈雨的重點並不是他們。
相比于甲具不全的手下敗將,正面那些契丹五院部、六院部的凶悍騎兵才讓周軍萬分重視,雖然武定軍和南京統軍司這一次出動了上萬騎兵,比上一戰的五千騎多得多,但是周軍當面的五院部、六院部投入的是四五萬。雖然說這一戰是殿前軍全軍而來,比起上一戰的兵力翻倍有余,但是契丹兵馬增加得更多,武定軍和南京統軍司的兵馬又徹底淪為配角,所以最後攤到對付他們的火銃手並不多。
投入沖鋒的兵馬增加了許多,負責攔阻的人手卻減少了,即使他們的命中率比第一戰高了不少,武定軍和南京統軍司騎兵落馬的比例還是大幅降低。看到身邊同袍並不像上一戰那樣迅速凋零,契丹軍的膽氣也壯了許多,這一戰或許能夠沖上去肉搏一洗前恥吧?
契丹五院部和六院部重甲騎兵的沖鋒就比兩翼威風煞氣。
盡管有崔廷勛等人的反復說明,在沒有實際遭遇周軍的火銃手之前,耶律屋質其實並不是太重視,契丹軍也沒有將戰斗經驗總結出來以後逐級傳達的習慣。如果不是有穿越者這種異數存在,這個世界上的軍事變革可不是太容易,來不了多快,以契丹軍往常多經歷幾仗自然就獲得經驗的速度也盡夠了。
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五院部和六院部的重甲騎兵並沒有像武定軍和南京統軍司的騎兵那樣縮頭縮腦,在他們之前佯裝沖鋒卻匆匆掠陣而過的輕騎實在是太淺嘗輒止了,根本就沒有給後來者帶來足夠的經驗教訓。
近千騎兵的寬大正面,又是幾十層的厚度,相距不過才兩百步,火銃手又耐心等候了這樣許久,殿前司控鶴軍數千桿火銃的第一輪射擊命中率奇佳。
伴隨著控鶴軍的火銃震響和陣中的青煙繚繞,契丹軍的第一排重甲騎兵幾乎倒下去三成,後排也有不少應聲落馬的,讓正騎在馬上觀察戰況的殿前軍指揮使以上軍官人人振奮。
就算後續射擊做不到第一輪這麼完美,敵軍重甲騎兵的兩百步沖鋒途中也盡夠火銃手再一次裝彈射擊的了,這樣起碼都可以射擊六七輪,帶走一兩千敵騎的性命並且干擾更多敵騎的沖刺完全不在話下,考慮到敵軍沖得更近以後己方的命中率還會更高的話,戰果將會更加可觀。
像火銃手這樣的直射方式而不是弓箭手臨敵時的拋射,敵軍的傷亡多數都是出現在前面幾排,有個一兩千甚至更多的傷亡,敵軍的前面幾排就將完全不成陣列。控鶴軍擋在火銃手前面的那些長槍手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曾經多次和陣容整齊的敵軍硬撼,屆時面對零散的敵騎就更為輕松了,說不得這些肉搏戰的主力真的會退為掩護火銃手的障礙物。
以往的兩軍交鋒,弓弩的破甲威力一直不行,只能完成像是驅逐輕騎、擾亂敵陣和遮斷敵軍後續部隊之類的任務,正面給予敵軍以大量殺傷並最終擊破敵軍還是要靠近身肉搏。這一次莫非就要開創遠程兵器破敵的先例?
正在沖鋒的契丹軍卻沒有想這麼多。從周軍指揮軍官的角度來看,火銃手的射擊效果既令人歡欣鼓舞,也相當的震撼,不過身處局中的契丹軍就體會不到那麼多。
處在五院部大軍沖鋒陣列的北府郎君耶律賢適和六院部大軍前列的六院部郎君耶律勃古哲、耶律葛剌也能看到身邊有同袍不斷落馬,心中也自然驚嘆周軍的射彈兵殺傷力終究強上弓弩手很多,不過卻並不感覺到太特別。
騎兵沖鋒,就算是對馬術稔熟的契丹人來說,地上有個石塊土坑什麼的,或者敵軍的箭矢傷了馬甚至僅僅是驚了馬,都有可能讓騎手落馬,這一次也就是落馬的人稍微多了那麼一點而已。只要本軍能夠忍受住途中的這點損失,沖到了敵軍陣前,還是可以用手中的釘槍和騎囊中的斧鉞骨朵破開那些長槍兵的重甲,踹破他們的陣線,屠戮他們身後那些膽怯的遠射手。
親眼目睹同袍不斷落馬的耶律賢適等人都是如此,身處在陣列更後方指揮的五院部詳穩耶律奚底和六院部敞使耶律何魯不就更是這樣想了,所以他們仍然奮力驅策身下的坐騎,約束著部下以整齊的陣列開始加速。
頂著周軍潑灑過來的彈雨,契丹軍的重甲騎兵在不斷加速中沖進了高粱河,開始是零星幾匹馬在淺淺的河床上奔馳,馬蹄濺起的水花四散開去,然後就是轟隆隆一片的馬群躍入水中,濺起的水花仿佛停在了空中,和從河對面飛過來的鉛丸在馬脖子處共舞。
控鶴軍的火銃手們已經進入了機械的裝彈射擊程序,各排輪替也是像日常操練那樣機械,他們並不真正去看對面到底是靶標還是活生生的人馬,也不去判斷自己的戰果,只是自顧自地完成著那些操演了數百遍的動作。
除了控鶴軍的各級軍官,還能保持清醒靈活的就數炮兵都指揮使袁可鈞了,其實要更準確一點,應該說袁可鈞比誰都要清醒靈活。
看到契丹重甲騎兵的前列已經沖進了高粱河,袁可鈞神情一振,鼻翼翕動之下鼻尖處沁出許久的那滴汗珠落了下來,隨後就是一聲尖利的哨音響徹炮兵陣地所在的整個高地。
哨音穿透了被炮聲和火銃聲、馬蹄聲籠罩的高地,各門炮的炮長們一個愣怔,馬上就條件反射般地想起了往日的操練,于是哨聲迅速引發了一個個南腔北調的呼喊︰「四炮手,換彈藥!其他人都做好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