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一桌子的美酒佳肴,李從嘉卻是興致缺缺,雖然郭承遷在席間屢屢殷勤相勸,李從嘉也只是點到即止,最後還是陸匡符在一旁湊趣,與郭承遷就著酒菜天南海北地海聊起來。
微微的秋風透過身邊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將屋內炙肉魚膾的濃烈氣息稍微吹散了一些,炙肉用的炭火也不是那麼熱氣蒸騰了,倒是酒氣隨著郭陸二人的對拼而絲毫不減。
李從嘉就側靠在窗邊憑欄眺望,耳邊是郭陸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市井瑣事官場趣聞,目中所見則是熙熙攘攘的汴河船隊。
東京城內的汴河兩岸都被修葺得整整齊齊的,尤其是靠近州橋的這一段,石質台階、巨木棧橋和碎石河堤非常規整。河岸邊上,榆樹和柳樹交錯著種植了兩排,這些樹木大概生長了有五六年時間,一株株長得是相當的高大挺拔,樹冠都伸過了酒樓的二層窗口,在這樣的仲秋時節,樹葉已經凋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繁茂的枝杈在陽光照射下散發著清冷的光芒。
汴河之中大小船只密集往返,東面不遠的那個轉運碼頭更是人聲鼎沸,從東、南各地通過漕路運來的各色貨物在那里卸下漕船,再用車馬運到附近的公私庫房,或者就在碼頭上轉運到等候在那里的西河船上,再由西河船運過州橋去充實東京西面的倉儲。
確實是上國景象,本國的金陵和南都也是素稱繁華,可是秦淮河與贛水的船運怎麼也比不上汴河的熱鬧。李從嘉憑窗看著汴河水景在心中默默地評論著,再轉頭看看酒席上的南北珍饈——北地常見的羊肉炙,從西域傳過來的駝峰炙,產自東海的炭炙烏賊,當年吳郡貢與隋煬帝的金齏玉膾,尋常的鹿脯、蚌肉脯、紅虯脯,還有醒酒的駝蹄羹和以菘菜等時蔬做的羹湯菹齏——真正可以稱得上是薈萃了四方精華。
民豐物阜,君明臣賢,有十余萬可以輕松擊敗契丹強寇的禁軍,現在又重佔幽州奪回了燕山長城防線,再無後顧之憂的周軍下一步的目標會對準哪國?這個國家面對如此強敵又能有何抗手?
經過郭煒這一段時間的安撫,李從嘉已經不擔心自己會被羈留中原了,可是這一個多月以來在周境的所見所聞,卻讓他不能不開始為了唐國的前途而憂心忡忡。
李從嘉早歲不知道世事艱難,自幼習慣了金陵的安逸和宮中的奢靡,以前可是從來不曾有過這種對家國前途的沉重感受。
在他少年的時候,李景才剛剛主政,經過李嘔心瀝血辛苦經營的南唐,內則休兵息民,外則修睦鄰邦,四境晏然而頗有太平盛世之象,李從嘉那時候只是一個生活無憂無慮的神童。
即使到了淮南之戰的時候,李從嘉以安定郡公的身份沿江巡撫,卻也從未出過金陵,根本沒有見過戰場是什麼樣子,更無從體會南唐由盛轉衰的氣運變遷,壓在李景和李弘冀頭上的陰雲對他的生活卻是毫無影響。
交泰元年皇太弟李景遂歸藩,長兄李弘冀正位東宮,李從嘉這才頭一次感受到生活的艱難。李弘冀為人猜忌嚴刻,好不容易才登上太子之位,鑒于李景兄弟曾經出現過的儲位之爭,還有李景遂長期佔據東宮的歷史,李弘冀對諸弟十分戒備,尤其是對生具重瞳異表的李從嘉更是始終心懷芥蒂。
李景遂在南都的暴卒,讓李從嘉徹底學會了韜晦避嫌,可是就這樣也沒讓李弘冀完全放心。直到李弘冀順利繼位以後,李從嘉知道自己還是皇兄的一塊心病,這次作為告哀使出使上國,李弘冀未始沒有借刀殺人的用心,好在天子心胸開闊,對重瞳子的傳說只有一絲好奇,卻根本沒有猜忌防範的心理。
不過這一切還只是李從嘉對自身前途命運的擔憂,與家國之憂無涉。還是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積澱之後,尤其是中秋之日在州橋左近看到東京的繁華市況,幽州之行的諸般感受才驀然浮上心頭,直至此刻李從嘉才深深地體會到了李景晚年的心境,還有皇兄現在那個位置的沉重。
「這周家酒樓坐落于轉運碼頭和州橋之間,真是得京南的地利,更妙的是此地還有同樣高大、建得一般模樣的高樓十一間,卻再沒有開第二家酒樓,這才讓周家酒樓獨享地利,也不知道其余十一間高樓的主人是怎麼想的……」
心思紛紜當中,陸匡符的話語不經意地傳入了李從嘉的耳中,這話卻不是問李從嘉的,旁邊的兩個人一早就看出來李從嘉早已神游天外了,二人拋開他已經熱火朝天地聊了許久。
「陸使者有所不知,這里的十二間高樓其實全屬于同一家主人,他自然不會開設兩家相同的營生來分薄了利潤。」
酒水雖然並不濃郁,郭承遷卻是已經喝得舌頭有些大了,不過頭腦還頗為清醒,听得明白陸匡符的問話,也說得清楚自己知道的八卦,只是嘴上缺了個把門的而已。
「哦!佔據了這樣的地段建起十二間如此高樓,卻是東京城的哪家巨富?」
難怪說錢帛動人心,雖然是看得到模不著,陸匡符卻還是動了好奇心,不禁連聲追問起來。
「哪里是什麼巨富……只是右領軍衛上將軍周景罷了,其人歷事唐、漢、周三朝,錢財原本是有一些的,卻也稱不上什麼巨富。不過自從建起了這十二間高樓以後,周家就是歲入巨萬了,再過幾年那可真是要算京師數得著的巨富人家。」
酒氣上頭,很多平日里極力隱藏的情緒都忍不住翻了上來,郭承遷這段回答的口氣就難掩羨慕嫉妒恨。
「若是原先並非巨富人家,卻又如何能夠有錢在此建樓,還是一建就十二間這樣的高樓?」
「當年世宗皇帝遣周景大浚汴口,疏通各地漕運,周景即乞世宗許京城百姓環汴河廣栽榆柳、起台榭,以為都會之壯。結果世宗下詔之後,周景就率先應詔,在此購地建樓,那時候還是漕運不通,汴河沿岸的地價並不貴,周家所費不過樓宇造價而已。可嘆周家建樓之時,世宗輦輅過此,還以其應詔積極而賜酒犒工,卻不知其單為規利而已。」
這個時代既沒有禁止官員經商,對于這種利用城建規劃的內幕消息牟利也沒有相關法律禁止,郭承遷等普通官員也就只能是眼紅一下,再對周景巧言掩蔽聖聰的行為暗諷一番,卻也沒有更多的指控。就連感嘆一下郭榮不能識破周景的用心,也還需要借著酒膽才說得出口。
李從嘉听到這里,心中卻另有一番感想。
引進副使這種小官就是眼界不夠,無論是從淮南之戰來看,還是從上國朝堂的大臣素質來看,或者從當今天子的水平來推測,世宗都應該是非常精明強干的,卻又哪里會被周景的這點手段給蒙蔽了?
周景不因此見責,那是因為朝廷規章從未禁止他這麼做,在天子看來無論是周景還是他人,都屬于詔令中的東京百姓之列。又沒有花費國帑,只要能夠把汴河兩岸建得繁華起來,只要能夠熱鬧市況充實朝廷的市稅收入,誰建都還不是一樣?給周家賜酒犒工,不過是做給大家看的,表現的是對率先應詔者的優寵。
上國天子的宏規大度確實不凡,當今天子的氣度多半也是來自于此。
…………
李從嘉感嘆的當今天子,此刻卻正在宣德樓上擺足了造型供樓下臣民觀瞻。
宣德樓前豎起蓋天旗,因為郭煒駕臨而豎起的黃龍旗,擊柝立金雞竿,四個紅巾之士攀爬彩索去搶金雞口中的上書「皇帝萬歲」紅幡,城樓上金鳳口餃「大赦詔書」沿紅綿索而下,通事舍人宣讀聖上旨意……
京師的罪囚身著紅縫囚衣、身被枷鎖排列樓前,等到聖旨宣畢,宣德樓前四下里隨即鼓聲大作,獄卒皂隸立刻打開囚犯枷,一時樓下圍觀眾齊齊隨著囚犯們山呼謝恩,歡聲雷動。
這時候站在宣德樓上擺造型的郭煒還不能離開,樓下圍觀眾們已經開始載歌載舞歌頌皇上恩德無邊了,被歌頌的對象當然得待在那里與民同樂。好在郭煒正當年富力強,又是自幼努力鍛煉過的身體,半天下來盡撐得住。
直到日落整個大赦儀式方才宣告結束,圍觀皇帝長達一整天的東京市民們終于滿意而歸,郭煒卻還要留在宣德樓上開宴席款待慰勞東京城內的七旬老人,從幽州過來的範含、韓德樞和顯德八年春闈的進士甲科張去華奉命陪侍一旁。
在這些東京老翁們的眼中,才過五旬的幽州平民範含和投誠的契丹遼興軍節度使韓德樞顯得是算不得什麼人物的,就連新科狀元也只是讓他們稍微注目了一瞬,整個席間老翁們都是頻頻偷瞧著郭煒,一時感恩戴德,一時誠惶誠恐。倒是席間偶然出場的皇後和不到半歲的小皇子比郭煒還受歡迎,老翁們看著健壯的小皇子,不由得在心中想著,這樣的太平歲月自己真的還有可能享受很久。
…………
皇帝大赦天下的恩典,當然沒有局限于東京一城。盡管七旬老人受皇帝賜宴只可能是在東京,隨著驛馬帶著詔令遍馳天下,各地的囚犯和流犯,除了十惡之罪以外都獲得了赦免,其中也包括謫戍階州充任教練使的趙匡義。
顯德八年中秋的這一次大赦,僅有少數幾個囚犯和流犯悲劇地錯過了,流放在沙門島的趙普就是其中的一個——沒有等到大赦天下的詔書傳到沙門島,在修造接收存儲吳越貢奉的碼頭和倉庫的勞作中,有幾個流犯不幸墜海身亡,當然,他們僅僅只會作為幾個數字和簡單的呈文留在檔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