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災和蝗災連綿而至,幾乎就不給人以絲毫的喘息時間,這就導致郭煒的這一次齋期出奇的長。從顯德九年的五月中一直到八月底,在將近四個月的時間里面,郭煒都只好繼續堅持著自討苦吃的減膳撤樂,為了在史書上面都能夠做一個好皇帝,他自覺此番的付出著實不小。
隨著六月十六在東京降下的那一場雨,河北、陝西和京東諸州也是雨水漸多,持續了大半年的旱情終于宣告結束,各地因連旱而發生的蝗災也逐漸受控緩解。
好不容易捱到了八月份,原受災區都紛紛地開始進行秋播。好在地方上的賑濟都還算及時,那些被災情窘迫得吃光了自家糧種的農戶也都從官府領到了貸下來的種子,大多數適宜耕作的田地里都及時地種上了冬小麥,若是再無意外的話,來年的糧食稅賦應該是不用愁了。
當然,顯德九年的夏收已經是慘不忍睹的了——災區普遍是嚴重歉收,少數重災區更是大面積絕收。秋收的情況要稍好一些,多數災區在雨水降臨之後補種的蕎麥除了保證留種之外,都可以支應糊口勉強度日。不過對于大部分災區而言,全年的口糧肯定是不夠的,也幸好廣順、顯德年間這些地方基本上是和平的,往年調運倉儲去供應前線也不曾竭澤而漁,官倉的存糧還是不少的,只要發官倉賑濟當地饑民,這些地方要捱過明年夏收完全沒有問題。
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郭煒才好恢復自己的正常飲食。不過當初減膳撤樂的時候弄了一套程序,現在要恢復了卻也不好無聲無息的,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宣布一聲「朕又開始吃肉了」終究是不對味,郭煒總想著得要尋一個合適的由頭。
由頭還是很好找的。自從郭威親征慕容彥超的時候親拜孔子像之後,在歷年的孔子誕辰日,皇帝都要親賜國子監酒果,在這個時候開齋那是最好不過了。
只是郭煒卻沒有想到,就是想借用一下這個時日來為自己開齋,都會給自己惹上了其他的麻煩。
郭煒一直以來都堅持文武並重的原則,當年做皇子的時候親督武學,並且主管軍器監,對武學和專門的工藝學校都相當重視。在郭煒繼位以後,他更是幾乎把武學抬高到了和太學、國子監差不多的地位,甚至太醫局和國子監合辦的醫科學校的地位都被抬得很高,就連祠部、太樂署、太僕寺、司天監、少府監開辦的那些專門學校也獲得了相當的重視。
現在給國子監賜酒果,其他學校顯然也是有份的,本來這是皆大歡喜的一樁事情,不料左諫議大夫、判國子監事崔頌卻趁此機會上奏,說太學和武學的新址都很不錯,生員在那里可以茁壯成長,可是以前被當作校址的文宣王廟和武成王廟就殘破不堪需要重修了。
在文教這方面,郭煒以前一直注重的是人才的培養,對于校舍和教具那是從不吝嗇的,但是對這兩座廟宇卻還真是沒有太用心,這時候倒是被崔頌給逮著機會了。
和以前的國子監祭酒兼判武學事尹拙不同,尹拙的性情純謹,又是幾朝宦海生涯過來的,對于上面交代的事情會踏踏實實地去完成,卻很少為自己的任內事主動爭取什麼,既然皇帝不是太關注這兩座廟宇,而且它們也還可以繼續將就著用,尹拙就一直沒有提過這一類的話茬。
崔頌就很不一樣了,他是宦門子弟,父親崔協做到了後唐的門下侍郎、平章事,自己以蔭補入官,在國初被郭榮選為僚佐出鎮澶州。作為郭榮的潛邸中人,從鎮寧軍觀察判官一直到開封府判官,都是跟隨著郭榮移官,然後沉沉浮浮地做到如今的左諫議大夫、判國子監事,崔頌雖然有過斷獄失誤的時日,但是在本職工作上還是扎扎實實的,而且敢于進諫,敢于對郭煒提要求。
崔頌的這個要求,郭煒還真是沒有辦法漠視,就像前面針對旱災做的那些祈雨和減膳撤樂等形式主義一樣,這一類的形式主義確實是不能不辦的,人類總是有些精神追求的,所以內容永遠不可能完全代替形式。
文宣王廟和武成王廟分別代表了文臣與武臣的最高榮譽,是這個時代里面讀書人和武人的精神寄托處,尤其是其中用什麼人配享,更是牽動了很多人的心。
文宣王廟還好辦,一則主祀和配享的人沒有太多的爭議,再則亂世里面文人已經蟄伏慣了,即使郭威以親自祭拜孔子像的方式向世人宣布周朝重振文教的宗旨,那些讀書人暫時還沒有來得及翹尾巴。
在這種情況下,郭煒只要下詔把文宣王廟重新翻修一下也就是了,除了撥錢之外,其中並沒有更多的講究。至于這個錢麼……郭煒讓宣徽北院使、判三司張崇訓打了一下小算盤,結論是還真不缺,就算是顯德九年遭遇了連續的旱災和蝗災,就算還要為今後儲備軍費,這點錢還是能夠出的,大周連續三任皇帝的勵精圖治畢竟不是白來。
然則在武成王廟這里就出現爭議了,當然並不是因為缺錢,以這個時代武人的地位而言,既然現在不缺重修文宣王廟的錢,那麼就斷然不會缺了重修武成王廟的。
問題是出在配享的七十二賢上面。
與文宣王廟多用遠古先賢配享不同,武成王廟的每一次翻修幾乎都會有名額的變動,只因為在歷代的戰爭中總是會涌現出一批謀臣良將,拿這些新出現的謀臣良將與原先配享的謀臣良將去對比,總是比文宣王廟七十二賢的對比替換要來得容易,後人在斟酌對比之下,也就總是會出現幾個名額的替換。
這一回,挑起爭議的是左拾遺、知制誥高錫,他針對的配享者則是王僧辯,理由是王僧辯「以不令終,恐非全德」。
對于這種事情,郭煒當然不會傻乎乎地去包辦,而且這種事情也完全沒有必要乾綱獨斷,既然是崔頌提出的重修廟宇,那麼就讓他總領其事,檢討唐末以來謀臣名將勛績尤著者的任務也交給他了。
當然,郭煒想像得到這件事的爭議會不小,讓崔頌一個人去辦顯然是不行的,且不說他的聲望不夠,就是一個人的思慮也可能有所不周,他頂多就是因為判國子監事的任職去牽頭而已。
郭煒用資歷德望和學識做標準在群臣當中檢索了一遍,找出來熟悉歷代典章制度的吏部尚書張昭和工部尚書竇儀,再加上挑起爭議的高錫,讓他們三人配合著崔頌對武成王廟的七十二賢重新進行銓定,總要功業終始無瑕者才能有資格配享。
不成想郭煒這樣自覺非常妥當的處斷方式,也會有人上言。
「臣聞天地以來,覆載之內,聖賢交騖,古今同流,校其顛末,鮮克具美。周公,聖人也,佐武王定天下,輔成王致治平,盛德大勛,蟠天極地。外則淮夷構難,內則管、蔡流言。疐尾跋胡,垂至顛頓;偃禾僕木,僅得辨明。此可謂之盡美哉?臣以為非也。孔子,聖人也,刪《詩》、《書》,定《禮》、《樂》,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卒以棲遲去魯,奔走厄陳,雖試用于定、哀,曾不容于季、孟。又嘗履盜跖之虎尾,聞南子之珮聲,遠辱慎名,未見其可。此又可謂其盡善者哉?臣以為非也。自余區區後賢,瑣瑣立事,比于二聖,曾何足雲?而欲責其磨涅不渝、始卒如一者,臣竊以為難其人矣。
…………」
嗯嗯,真是開宗明義,一看就是為王僧辯的配享資格辯護來著,還連著用周公、孔子兩位聖人的微瑕說明問題,確實是敢想敢說啊。
後面就是論述唐朝祭祀太公的宗旨,以及逐漸增加武成王廟配享人員的來由,接著則是洋洋灑灑的排比,歷數樂毅、廉頗、韓信、彭越、白起、伍員、李左車、孫臏、司馬穰苴、吳起、周勃、陳平、周亞夫、鄧艾、李廣、竇嬰、鄧禹、馬援、諸葛關張之輩的缺憾,由此嚴肅地指出求全責備的不當。
「況伏陛下方厲軍威,將遏亂略,講求兵法,締構武祠,蓋所以勸激戎臣,資假陰助。忽使長廊虛邈,僅有可圖之形;中殿前空,不見配食之坐。似非允當,臣竊惑焉。深惟事貴得中,用資體要,若今之可以議古,恐來者亦能非今。願納臣微忠,特追明敕,乞下此疏,廷議其長。」
不光是全篇寫得花團錦簇的,結尾更是切中肯綮,人才啊……
其實配享的七十二賢中間到底應該剔除哪個、換進去誰,郭煒是真心不在乎,只要大臣們計議妥當就可以了,不過通過這事卻撈到了一個極言肯諫的人才,還真是意外之喜。
梁周翰,天成四年生,字元褒,鄭州管城人。父彥溫,延州馬步軍都校。周翰于廣順二年舉進士,授虞城主簿,辭疾不赴。宰相範質、王溥以其聞人,不當佐外邑,改開封府戶曹參軍,今為秘書郎、直史館。
另外,據調查梁周翰和高錫、範質養子範杲習尚淳古,齊名友善,在京洛士子當中有「高、梁、範」之稱。三十多歲,年富力強,而且可以與友人因為意見歧異公開論爭,這人真是不錯,在史館是不是屈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