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郭煒的預期,他始終等待著的這份表章隨後就到了,顯德九年的十一月底,武平軍節度使周保權以衡州刺史張文表舉兵叛亂一事,乞師于朝廷。
周保權的乞師表章到達東京的時間,比起張文表求潭州留後的表章晚了有十來天,這卻是相當正常的。
在張文表這邊,他從衡州興師剛剛攻下了潭州,即派遣使者馳奏東京,就指望著及早獲得朝廷的正式名分,途中唯恐走得慢了。
而在朗州那邊呢,雖然有周行逢臨終之前的百般叮囑,可他們終究還是沒有辦法準確地預計到張文表的叛亂,等到知潭州留後廖簡戰死,潭州失陷于叛軍,然後紛亂的敗兵把消息帶到朗州,這時間就已經過去了十多天——廖簡太輕視張文表了,不光是只顧著飲宴而沒有發兵出城拒戰,甚至都沒有派人向朗州報訊,而雜亂的敗兵跑回朗州的速度可是根本不能和驛傳相比的。
接踵而至的是南平的使者。周保權在獲悉張文表叛亂之後,果然是遵照周行逢的遺命,一邊讓親衛指揮使楊師璠率軍往潭州方向抵御張文表軍,一邊派使者到東京向朝廷乞師,同時還向就近的南平求援,南平在接到周保權的求援信之後自然也就向東京派來了使者。
只不過南平的使者帶來的卻不只是武平軍內亂的消息,當然,另外的這個消息還是在郭煒的意料之中。
顯德九年的十一月二十,檢校太尉、荊南節度使高保勖病故于江陵,臨終的時候以自己的兄長前荊南節度使、贈太尉南平王高保融的長子高繼沖為荊南節度副使,權知荊南軍府事。
處理周保權求援信的,其實是南平當時實際主政的高繼沖,到東京給朝廷報訊的使者自然也是高繼沖派出來的,這個使者除了向朝廷報告武平軍的內亂之外,更重要的任務還是報喪,然後等待朝廷對高保勖的封贈和對高繼沖繼位的確認。
有了周保權向朝廷乞師的表章,而且位于武平軍北面的南平也知道這件事情,朝廷向武平軍出兵就是順理成章的了,樞密院軍咨部運籌司準備的軍事計劃終于可以啟動。
當然,這份軍事計劃在進入實施階段以前,還需要得到兩府的批準,這是朝廷的體制所限,皇帝其實是不能獨裁的,即使郭煒如今的權力威望已經趕得上高平之戰以後的郭榮,和通常的開國皇帝差距都不大了。郭煒可以用自己的權力威望壓服宰相和樞密使,讓他們都順從自己的意志,但是在體制上而言,出兵終究還是需要兩府的同意。
「前番衡州刺史張文表具表京師,以知潭州留後廖某作亂,被張文表出兵討平,張文表以此向朝廷請潭州留後一職。現在朗州周保權卻說是張文表興兵作亂,不光是竊據了衡州、潭州,還意圖引兵再攻朗州,欲盡滅周氏,周保權由此向朝廷乞師,請朝廷出兵平定並且作出公斷。朕看荊南高繼沖的表章,卻是周保權之言屬實,眾卿以為朝廷應該如何處斷啊?」
滋德殿中君臣濟濟一堂,幾個宰相和樞密使,還有三司以及樞密院具體部門的官員,加上三大禁軍軍司的主官,把滋德殿御座的左右給圍得滿滿登登的。自從商議北伐幽薊的朝議之後,滋德殿中第一次集中了這麼多的大臣,都快要趕得上崇元殿朝會和廣政殿內殿起居日的規模了。
郭煒其實很想直接把自己的意圖給擺出來,不過他也知道,要是自己在一開頭就定下了調子的話,以自己這一年多以來形成的威勢,群臣之中恐怕就沒有幾個人會當著眾人的面提出異議,那樣就會在實質上造成自己的獨斷專行。
雖然獨斷專行是很爽的事情,而且僅就當前的這件事而言,郭煒也有相當大的把握,即使自己獨斷專行也並不會造成什麼危害,但是朝議的習慣一旦形成,影響的可不會僅僅是今天的這一件事。一人計短兩人計長,郭煒心知自己不能夠一直依賴著穿越者的先知能力吃飯,尤其是在自己對時勢造成的影響越來越大的情況下,將來有很多事未必會按照自己記憶當中的劇本那樣演出,因此集思廣益才是正道,不能在朝議中形成皇帝獨斷專行的習慣。
而且讓群臣先發表意見,除了明確各人實際的觀點看法以外,還可以讓郭煒結合自己的認知對群臣的執政能力作出更加細致的判斷。
「今年遭遇春夏連旱,各地倉儲多用于賑災,百姓亟待休養生息,朝廷此時實在不宜動兵。武平軍自劉言以來對朝廷執禮甚恭,絲、茶等土產貢奉不斷,故汝南郡王更是下撫百姓上奉朝廷,對于周保權,朝廷自然是不能棄之不顧的,否則有損朝廷聲望。只是那張文表也算識大體,據有潭州以後就奉表于朝廷,所以朝廷對雙方一視同仁即可。」
首先發言的是守司徒、同平章事、弘文館大學士範質,他作為首相第一個出來說話倒是正常,只是他的主張太因循保守了︰「為楚地百姓安堵計,可以遣中使齎詔洞庭,諭雙方各自罷兵自守本境。如果張文表還想兼有朗州,朝廷可以命荊南發兵以助周保權,使其知難而退,臣料想衡州、潭州軍力有限,有荊南之軍相助,朗州自保應當無虞。」
這樣的意見卻是一點都不生疏,其實中原朝廷對那些自己不能實際控制的藩鎮,一直都是采取這種策略——靜觀其變,事後追認。反正無論是誰最後勝出,也不外乎繼續向朝廷稱藩而已,倒是原先的藩鎮如果在一場內亂中再一次分裂的話,對朝廷還更加有利,所以朝廷對此不插手就成為一向的成例了,所謂的今年春夏連旱只不過是不插手的借口而已。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在連續取得秦鳳、淮南和幽薊之後,大周其實是有能力干預此事的,而且這種干預的結果將會是把內亂中的藩鎮收歸中央。對于這一點,這些居于高位的朝臣如果敢于設想的話,應該是會有所了解的,只是長久的政策慣性讓他們多數一時間還想不到。
然而總有人可以想到這一點,對時局的預知能力絕不是穿越者的專利,只是首相範質已經發言說出了自己的主張,有些想法不同的朝臣並不打算立即和他對壘。
好在郭煒對兩府進行了幾次小心翼翼的調整,這一系列的調整在這個時候終于結出了果實,挑頭對範質的主張提出異議的,就是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王著。
「範司徒此言差矣!張文表犯上作亂,此事無可辯駁,朝廷對此絕不能姑息;故汝南郡王一向恭謹侍奉朝廷,對其遺孤,朝廷定當善加愛護。周保權既然向朝廷乞師,那就說明以朗州和荊南的軍力並不足以平定亂局,朝廷此時不出兵平亂,又將如何面對仰望朝廷的楚地百姓?廣順初年馬氏兄弟爭國,引江南之兵介入其中,使得楚地橫遭兵燹,直到顯德中才略略平靜,如今朝廷要是不顧周保權的乞師表章,豈不是讓當年的兵災復見于今日?」
檢校太保、樞密使王樸立即從軍政角度對王著表示支持︰「楚地之兵甚弱,樞密院軍咨部早已洞悉,若不是和朝廷中間還隔著一個南平,若不是故汝南郡王向來恭謹,若不是朝廷此前要北伐幽薊騰不出手來,其實早就可以詔令其節度使赴闕,使武平軍歸于朝廷掌控。現在周保權乞師于朝廷,正是興師取武平軍的良機,出兵所費以山南東道歷年的倉儲就足以支持。」
「武平軍與朝廷之間還隔著一個南平,就算是出兵輕松取得,朝廷又當怎樣管轄?如果是效永安軍與麟州故事,那又和原先有多大的不同?只需要兩紙詔書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卻又何必興師動眾多此一舉?」
听到有人質疑自己的主張,範質立即開聲回應,不管他爭辯的動機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還是腦筋依舊那麼因循,這幾個問題問得還是不算離譜的。
「就算是效永安軍和麟州故事,那也比姑息叛賊要強。更何況,無論是馬楚,還是自劉言到周行逢的武平軍,他們又有誰曾經像折家那樣舉族入朝?今日若是朝廷興師平叛,周保權感朝廷恩義,自當入朝覲見,可不比以往要好?」
王著對範質的反駁主要還是停留在大義的層面上,不過說的這些話確實有幾分道理。
「其實此次出兵可以把南平也一起取了。」還是王樸的話石破天驚︰「據偵諜司查探,荊南甲兵雖整,而控弦不過三萬,實非我軍之敵;其地年谷雖登,而民苦于其政暴斂,朝廷撫之甚易。南平南通長沙,東拒金陵,西迫巴蜀,北奉朝廷,觀其形勢,蓋日不暇給矣,取之易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