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十年的二月十八,東京南郊的玉津園,郭煒正與守太尉、魏王、大名尹、天雄軍節度使符彥卿宴射于此。
符彥卿是在二月初三回京述職的,當時郭煒在廣政殿接見了他,並且賜襲衣、玉帶以示優容。只是那時候郭煒正操心著南線的軍事行動,沒有什麼閑情逸致去游玩宴飲,雖然符彥卿的身份有些特別,郭煒也還沒有太過特殊對待,只是特許他入宮見過了女兒和外孫。
到了二月十七,南平的客將王昭濟、蕭仁楷到達東京奉表納土,以三州十七縣共十四萬二千三百戶來歸朝廷,郭煒對南線的軍事行動總算是放下了擔心——在南平這里沒有出現意外,一切都按著預案的布置如期完成,南平未能組織起有效抵抗,也不可能和武平軍聯合起來對抗朝廷了,那麼這場戰事就不會被拖進南國那漫長的雨季里面去。
和平地解決了南平問題,長江中游就盡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武平軍方面失去了長江屏障,之後再要解決起來就會輕松許多。而且僅僅是佔據了南平的地勢,將來無論是對付上游的蜀國還是下游的南唐,都已經是游刃有余了。
正是因為對南線的軍事行動基本放了心,郭煒才有心情輕松一下,又正好趕上春分,符彥卿也是難得回朝述職的,于是就有了這天的玉津園宴射。
玉津園外,殿前司東西班的衛士們狀似悠閑地守著四周,以外松內緊的方式警戒著這座皇家園林,接任殿前東西班都虞候一職的劉廷翰一直在四處小心巡視。
劉廷翰就是東京本地人,開封府浚儀縣的,對當地熟得很,他的父親劉紹隱原先也是禁軍的一個隊長,後晉天福年間出戍魏博鎮,死于範延光反亂。劉廷翰作為死于王事者的子弟自幼從軍,早年隸屬時任鎮寧軍節度使的郭榮帳下,之後以潛邸出身進入殿前司,累年積功升至散指揮第一直都知,郭煒在把楚白派去湖南道行營博取戰功以後,就給劉廷翰升職了,讓他來到自己身邊做殿前東西班都虞候這個侍衛官。
玉津園內,歡聲笑語之中時不時地冒出來幾聲銃響,這就是郭煒和武臣在玉津園宴射時的保留節目了——喝著酒,行著酒令,然後中間再穿插著比一比銃法。在火銃普及到各級武官之前,這個「射」其實指的是射箭,不過郭煒的射術可是一點都不精,他是絕不肯在射箭方面獻丑的,所以只要有郭煒在場,所謂的「射」就會改成打銃了。
這一天的玉津園宴射,在場的人並不多,除了郭煒和符彥卿之外,就是符彥卿十八歲的三子供奉官符昭壽,還有郭煒的兩個弟弟,十一歲的檢校太尉、左衛上將軍、鄭王郭熙訓和十歲的檢校太傅、左驍衛上將軍、曹王郭熙讓。
符彥卿的長子符昭信早卒,二子符昭願任天雄軍衙內都指揮使沒有隨父回京,郭煒的另外兩個弟弟郭熙謹和郭熙誨年紀太小,又不是兩位符後的子息,也就沒有來,再加上女眷不便出席,這麼算下來,郭、符兩家相關且在京的男丁就都在這里了,此刻玉津園的宴射已經是相當于一場家庭宴會。
一家人在玉津園談笑風生,雖然因為此時尚處初春時節,林間草叢里面鳥獸都還沒有長好,而萬方進貢放養在這里的珍禽異獸又不便于射獵,眾人放銃都是打的木靶子,卻不妨礙幾個熱血少年和皇帝以及六十多歲的節度使老將一起議論南線戰事。
這次不戰而屈南平的軍事行動進行得十分完美。根據郭煒的「預見」和各方面提供的情報,樞密院軍咨部運籌司針對南平新喪的局面和南平主臣面對朝廷必然的猶疑不定,經過了周密的計劃、細致的部署,以強大的軍力作為後盾,通過湖南道行營的有效執行,終于將南平給完整地拿下來了。
和王昭濟、蕭仁楷一起抵京的是之前郭煒派往江陵的中使趙璲,前面兩個人帶來的是高繼沖的降表,而趙璲帶來的則是湖南道行營進取南平的詳細報告。
從南平方面對王師借道的推搪到最終同意,從南平派人去荊門軍迎候王師並犒師到李崇矩帶著輕騎連夜奔襲江陵,一切行動都是按照作戰預案在走,而且走得是相當的完美。
之後高繼沖從江陵城倉促出迎李崇矩,作戰預案對此也是有所判斷的。
當然,既然是作戰預案,肯定就不會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對方的舉措一切如己所願上面,如果高繼沖在缺乏準備的情況下居然敢于抵抗,湖南道行營也是有對應布置的。先期奔襲江陵的那數千輕騎當然不好用于攻城,不過卻可以完成圍城和威懾其他城池援軍的任務,屆時攻取江陵城就得等慕容延釗率領的步軍主力抵達了。江陵城中的糧草輜重、守城器械固然極多,不過兵無戰心又缺乏必要的軍事準備,要攻下來也不過就是一天半天的事情,只能給湖南道行營添一些小麻煩。
而且事態的發展已經省去了這個不必要的麻煩。
高繼沖親自率領著江陵城的主要官員出城郊迎王師,或許是因為他沒有想到朝廷會這麼不要臉,也或許是因為他自忖無力抗拒王師,所以才用這種舉動來表明心跡,以此爭取朝廷給予其更好的待遇。總之,不管高繼沖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的舉動確實是給了李崇矩以最大的方便。
李崇矩帶著數千輕騎和高繼沖等人相遇于道左,就連馬都沒有下,只是坐在馬上揖讓了一下,吩咐高繼沖在原地等候慕容延釗,隨即就率領部下繼續南行。
十五里路的官道,對于輕裝的騎兵來說只不過是轉瞬即至,江陵城此時又完全沒有防備,城門四開且不說,主要官員還都在城外,別說是組織守城抗拒王師了,就連關閉城門的命令都沒有人來下。這樣的一座江陵城,當然就像是月兌光了美女,只能任由李崇矩他們進出。
李崇矩自然也不會客氣,趁著南平的主要官員都在城外還沒有回來的機會,江陵守軍還在無所適從的時候,數千輕騎一擁而入。
還得說臨出發之前李崇矩的三令五申發揮了應有的作用,李崇矩本人在入城之後直接帶著親兵搶佔了北門城樓,將那里的江陵守軍轟回了兵營,然後分派各部佔領各個衙門要點,扼守所有的兵營和交通沖要,控制住主要街巷,這期間沒有發生一起奪路亂闖和擅入民宅的事件,整個過程兵不血刃市不易肆。
等到高繼沖一行隨著慕容延釗的大軍回城的時候,黃花菜都涼了,江陵全城早已經被周軍完完全全地控制住了,從此不再為高家所有。
面對既定的局面,高繼沖也徹底想開了,果斷地如孫光憲、梁延嗣等人之勸,當即求見慕容延釗,向他呈上了荊南軍的所有牌節符印,正式將整個南平的政權和軍隊交由朝廷掌控,並且派出客將王昭濟、蕭仁楷二人攜降表和南平全境三州十七縣的戶口圖籍進京納土。
和平解決南平問題的好處立刻就顯現了出來,荊南軍為數三萬,沒有給湖南道行營造成絲毫的損傷,從襄州出來的四萬人馬這時候還是四萬。而荊南軍也是沒有一點損耗地歸了湖南道行營調遣,除開必須留守南平維護地方的兵力和保障後勤的兵力之外,大可以抽調近兩萬人輔助周軍作戰,其戰力固然是比不上周軍,卻也聊勝于無。
李崇矩隨後便兵分兩路,調發萬余荊南軍與湖南道行營的陸路部隊合編,日夜兼程直趨朗州,其余的荊南軍水軍歸入湖南道前軍戰棹都指揮使楚白所部,沿江而下直取岳州(今湖南省岳陽市)。
要說南線這次軍事行動至今的遺憾,那就是荊南軍兵馬副使李景威在得知高繼沖納土的時候自盡,原先受命作為前驅的荊南軍三千水軍停在沙頭(今湖北省沙市市)止步不前,最後只好將其重新編入荊南軍水軍,派荊南軍衙內馬步軍都指揮使梁延嗣前去指揮,以配合周軍作戰。
「那李景威忒也狂妄,竟然以為能夠設伏對付慕容襄帥,並以此和朝廷抗衡,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襄帥是征戰多年的宿將了,哪里會中這種小伎倆?而且朝廷大軍以泰山壓卵之勢南下,即便是先鋒略有小挫,區區荊南軍又豈能抗衡?」
郭煒和符彥卿說起李景威這事,對他的那個設伏荊門的「奇謀妙計」也只是稍微地提了一句,兩人就笑笑作罷,符昭壽年輕氣盛,作為供奉官出征的第一仗就是隨駕北伐,卻哪里看得起李景威這個無名小卒,當下就大發議論。
「扼吭而死耶~」郭熙讓注意到的卻是關于李景威自殺的細節,一邊說著話,一邊用手在咽喉那里比劃了幾下,然後吐了吐舌頭︰「這一扼將下去,人就會沒了氣力,卻哪里能夠把自己給扼死?」
郭煒聞言就是一樂,這小孩子想事情還真是不拘一格,真別說,這的確是一個關鍵問題,以自己兩世的閱歷,只听說過掛在床架上自縊而死的,確實沒有听說過自己掐死自己的。
「男人,就要對自己狠一點……」滿懷著對李景威死法的敬佩,郭煒差點就把這句廣告詞給謅了出來,幸好他的自控能力還算是不錯,心知這麼干可就太裝了,還是換一個比較正常且合乎身份的說法吧。
「這是一個忠臣啊……值得世人學習!」郭煒滿懷悲天憫人地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