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十二年的正月初二,劍門關。
王昭遠當初信心滿滿地從成都出征的時候,可是全然沒有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在還沒有見到敵軍面目的情況下,就從利州狼狽逃回。
在決定放棄利州的時候,王昭遠幾乎是心喪若死,當時還能記得把桔柏津浮橋燒毀,都算是飽讀兵書之後的本能反應。不過在率軍進入了劍門關以後,有了這個古今聞名的雄關護佑,他的心情又安定了下來。
劍門關的這種地勢,看著就是不可輕侮的——關城的前後都是那種一丈多寬的隘路,其中關城南面的隘路是在山石半腰上人工搭建起來的閣道,而關城北面的隘路則是在峭壁上人工開鑿的石徑,一直通往下面的劍門縣,劍門關就堵在隘路中間,僅有前後各一門供行人通過。
這可是名副其實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從劍門縣過來的北軍如果不想走那只有一丈多寬的隘路,就必須去爬懸崖峭壁了。在峭壁上面的城牆上,王昭遠倒是也安排了幾個士卒戍守,不過觀察監視的意味更濃而已,從那個地方哪里上得來人?
如果北軍走當面的隘路上來攻城,路就只有一丈多寬,從下面比較寬敞可以駐扎大軍的平地上來,中間起碼還有三百多步的路程,北軍一次可以撲上來多少人?
任北軍實際來到關下的兵力有多少,真正可以投入攻城的都必然是屈指可數,以自己帶過來的數萬雕面惡少年,守住關城那是綽綽有余。
但是今日北軍在關前的古怪舉措,卻讓王昭遠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北軍是在昨日傍晚抵達山下的劍門縣的,當晚他們只是在縣城安營扎寨,並未趁夜偷襲,這倒是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初來乍到立足未穩,北軍休整一晚也是常理,而且劍門關又豈是那麼好夜襲的?
關前的隘路狹窄且不說,而且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北軍如果是模黑上來的話,中間這段路得摔下去多少人?而如果他們是打著火把上來,那還能算夜襲麼?打著火把夜襲登城,那還真不如在青天白日下面明著來做。
所以在今日早起的時候,王昭遠還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他倒是想看一看,一路勢如破竹的北軍這次會拿劍門關怎麼辦。
結果北軍什麼都沒有辦,他們就是從劍門縣開拔,來到了關城下面的那一塊平地上面,整隊集結,然後就待在那里不動了。
整整半天時間,北軍就是堵在那里,輪換著歇息,防備著自己派兵沖下山進行突擊,卻是既不攻城,又不退去。
關前的隘路不利于大軍行動,那是對攻守雙方一樣的,劍門關內的守軍要想出擊,也就是多了一個居高臨下的優勢,在其他方面和攻城方一樣,都是滿滿的劣勢,北軍在下方陣形嚴整,傻子才會派兵下山突擊呢。
但是他們就這樣站在山下,既不攻城又不退卻,卻是為的哪樣?總不會就是為了像現在這樣,兩軍隔著關牆面面相覷吧……王昭遠心中隱隱的有些不安,他說不清楚自己是在擔心什麼,不過北軍如此作派,一定是有什麼詭計傍身,王昭遠感覺得到。
山下的袁彥才是真的好整以暇。
從決定和王晉卿分兵進襲劍門關開始,他們就已經做好了約定,因為山路崎嶇通訊不便,而戰機則是轉瞬即逝,所以主攻部隊和包抄部隊之間將不會反復傳信、傳令,而是依靠默契來配合。
負責包抄劍門關後路的王晉卿必須在正月初二抵達青韁店,至遲不晚于初二的傍晚,然後立即向劍門關方向運動。
如果劍門關內的守軍得到消息調兵回援,那麼發現關城內騷動的袁彥就會立即展開急攻,趁著蜀軍軍心不穩、守城兵力驟減的機會力爭奪城,然後與包抄部隊形成夾擊之勢。
如果劍門關內的守軍沒有任何動作,那麼不管是包抄部隊失敗了,還是蜀軍沒有得到消息,那麼主攻部隊都會在正月初三一早對劍門關發起強攻。
相信到了那個時候,如果包抄部隊一切順利的話,也應該已經包抄到了劍門關的南面,劍門關內的守軍面對身後突然冒出來的敵軍,驚惶失措那是一定的。敵軍張皇失措,兩路大軍南北夾攻,破城也只是等閑。
即使作最壞的打算,包抄部隊完全失敗了,沒有能夠渡過嘉陵江,最後只能原路返回,那麼依靠主力部隊強攻劍門關,依然是可以取勝的,只是需要多花幾天時間,多付出一些傷亡罷了。
所以袁彥等得很耐心,讓劉光義和潘美掌握部隊交替休息和警戒,自己則一直拿著千里鏡在那里對著劍門關反復端詳。
城樓上那個一身儒服的人,看他手握鐵如意故作姿態的樣子,應該就是降卒說的蜀國北面行營都統、知樞密院事、同平章事王昭遠了,听說他當年是蜀主的伴讀書童,好讀兵書,頗以方略自許,最喜歡自比諸葛亮,再看看眼下的做派,真真是可笑。
看他現在的年紀,倒是還沒有五丈原時候的諸葛亮那麼年老和心力交瘁,四十余歲年紀依然還是風流瀟灑,不過他現在臉上那難掩的焦慮和心虛是怎麼回事?諸葛亮會是這種樣子?
千里鏡的視區圓框中,一個旗牌官模樣的蜀兵氣喘呼呼地闖了進來,對著袁彥視線中心的王昭遠大聲嚷嚷著什麼,袁彥听肯定是听不到的,看口型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不過只要看王昭遠遽然色變的模樣,袁彥的心中就有了一絲明悟。
眼楮離開千里鏡的目鏡,袁彥抬頭看了看天色,差不多就是正午時分。
王晉卿他們已經得手了?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袁彥又把眼前湊了回去,正好看見王昭遠在城樓上大聲吼叫了幾句,然後就跌跌撞撞地下了城樓。
拿千里鏡在城頭上掃了幾遍,沒錯,蜀軍開始調動了,從城頭上撤下去不少兵力,綜合王昭遠方才的驚慌神色和蜀軍撤離時候的倉促,袁彥已經可以確定了,這不是圈套——當然,即使是圈套袁彥也不怕,大不了和最壞的打算那樣多付出傷亡而已。
袁彥騰出右手向後一揮,做了一個手勢,一個值守在他身旁的旗牌虞候立即心領神會,中軍號角聲驟起,各色令旗揮舞,鼓聲震天。
在劍門關下歇息了半天的周軍終于認真起來了。
只是此時的王昭遠已經顧不上關前的周軍在鬧什麼名堂了,因為青韁店那里的驛卒快馬急報,有一支周軍騎兵莫名其妙地自劍門關以南出現,在驛卒逃離青韁店的時候正在殺向那里。
王昭遠並不是白讀了數十年的兵書,這個急報一過來,他立即就作出了推斷,一定是有一條不為他所知的小路,可以從利州方向通到劍門關以南,而那支周軍的騎兵就是利用了這一點。
而且他馬上就明白過來,當面的周軍之所以不急著攻城,多半就是在等待那支周軍的消息,然後再南北夾攻劍門關。
王昭遠豈能讓周人的這點鬼蜮伎倆如願?
劍門關之所以是天險,就是因為它可以堵住北軍進不來,現在北軍已經繞過了劍門關,那這個所謂的天險還有什麼意義?守在這個已經無效化的「天險」里面,等著周軍甕中捉鱉?王昭遠才沒有這麼蠢呢。
當機立斷,王昭遠匆匆通知北面行營都監趙崇韜,兩人緊急集合北面行營的部隊,迅速撤離劍門關,向劍州方向退卻。
根據他的推斷,繞過劍門關的這條間道應該很小,所以周軍大部還是從正面來到了劍門縣,那支負責包抄劍門關的周軍騎兵人數不會太多,馬匹也不會多,這樣的話他們的進展也不會太快。
現在就是要搶在他們堵住自己的退路之前,率軍迅速地撤回劍州,然後節節守御劍州、綿州,一直到成都府。
今天在劍門關上,王昭遠第一次看清楚了周軍的規模,劍門關下的周軍應該不會超過三萬,加上那支包抄的騎兵,總數也不過三四萬而已,而蜀**有兵力十四萬,只要自己依托劍州和綿州等地節節防御,拖到蜀中的各路勤王大軍齊集成都,那兵力總數怎麼也會有**萬的,那麼就還可以與周軍一搏。
至于劍門關麼,當然也不能徹底放棄,既然已經決定了節節防御,那麼在劍門關這里堵住北軍的主力也是不錯的,而且堵得越久越好——只要這個堵路的人不是自己就好。
就讓退到了劍門關的昭武軍監軍李奉虔頂在這里吧……自己這個堪比諸葛亮的俊才當然是要回去謀劃大局的。
顯德十二年正月初二的中午,王昭遠、趙崇韜率領北面行營部隊撤離劍門關,向著劍州方向急退,將劍門關留給了昭武軍監軍李奉虔。而在關前的周軍袁彥所部,幾乎是在王昭遠退出劍門關城南門的同時,就向劍門關發起了猛攻。
與此同時,王晉卿、康延澤率領包抄到位的鳳州路集團馬軍部隊,越過了青韁店,沿著官道快馬加鞭地撲向了劍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