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全軍盡速退回湖州去!」
皇甫繼勛感覺看明白了敵軍的打算,一時間只覺得周身發冷,手中的千里鏡掃向南邊的山山水水,原先視野中的空曠暢達,如今都化作了陰森的利齒,從衣錦軍那邊回師的敵軍似乎都潛藏在那,隨時準備擇人而噬。
「都統,為何要退?敵人的援軍尚未趕到,我軍至少還有半天的時間,早間未曾發起攻擊,如今一鼓作氣的話,還是可能攻破敵軍防線的。」
慕容英武有些詫異,衣錦軍那邊的敵軍就算是回過身來,那最快也得是今日晚間的事情,而本方在獐山一帶努力了這麼多天卻幾乎一無所獲,如今當面的周軍已經退無可退,只要再努一把力,在敵人援軍到來之前,完全有可能吃掉面前這股周軍了。
皇甫繼勛搖了搖頭,略顯無力地嘆道︰「慕容承旨,用兵不能使氣!當面這支周軍如今不過三千人,我軍如果拚死一搏,確有可能將之殲滅,只是那又如何?」
看來這個慕容承旨雖然年輕有為,自行伍起家居然能夠拔擢的速度驚人,又得到了陛下的青睞,不過他的專長還是在軍器作坊面,對軍略仍顯生疏。
這樣一個人,今後不會成為自己的大敵,倒是很有機會成為自己的臂助,這樣的人,有深意結納的必要,有適當提點的必要。
「……因為這支周軍在此阻擊我軍數日,使得我湖州路行營襲取杭州城的目標功敗垂成,所以才要報復,所以才想在敵人援軍到來之前拚力將其擊破、殲滅?」
「…………」
看著慕容英武在自己的質問下瞠目結舌,一副無言以對的樣子,皇甫繼勛接著說道︰「只是將其殲滅了又將如何?敵人援軍不日就到,此時此地我軍即便是打通了前往杭州城的道路,卻還能繼續兵進杭州麼?若是沒有衣錦軍方面的敵軍回援,我軍自然是要擊破當面之敵,然後揮軍攻克杭州城的,可是衣錦軍過來的敵軍就已經與我軍不相下了,如果再到杭州堅城之下受其內外夾擊,我軍將何以自處?」
「……都統教訓得是!屬下意氣用事,有些魯莽了……」
皇甫繼勛的這些話,慕容英武並非不明白,只不過看著對面的周軍以如此薄弱的兵力,硬是在這個地方堵了自己好幾天,最終使得這次戰略奇襲很可能無功而返,心中實在是有些憤郁難當,有些不把這支周軍殲滅就難消心頭之恨的味道。
然而皇甫繼勛說得很對,用兵不能使氣,如今衣錦軍方面的敵軍肯定已經回援,繼續進攻杭州城幾乎已經不可能了,戰場大局已經逆轉,此時再去爭這麼一點小勝並無意義。
更何況為了這一場僅僅只是可能的小勝,本方還必須在這里耽擱至少半天甚至一天,一旦延誤了撤退的時機,全軍就很有可能被當面的敵軍給徹底拖住,從而陷入危境之中。
這樣的意氣用事當然是不可取的。
「我也知道你是氣氛不平,我又何嘗不是?只是情勢突變,大局于我不利,只能暫且忍耐了……」
皇甫繼勛一邊安慰著慕容英武,一邊傳令諸部就地回轉,明面當然只是說回到大營休整,等待明日再攻。
全軍撤回湖州的命令,還需要等回到大營之後再發布,否則的話,在敵前回轉的時刻就有可能陷入混亂崩潰。
…………
「都虞候,唐軍為何就退了?還有半個白晝呢……潯溪水下的障礙也還沒有清完呢……」
周軍陣中,正在帶隊休整待命的第二指揮權指揮使崔承孝看著替換到第一線的第五指揮居然連續兩天都沒有遭遇大戰,而且第二天的敵軍居然只對峙了半天就開始撤離,不禁大感詫異,對比第二指揮和第四指揮的慘烈,更是有些羨慕第五指揮的好運氣。
不過這種好運氣如果當時讓第二指揮攤了,對戴罪立功的他卻很糟糕,這一點崔承孝倒是心中有數。
錢守俊一言不發,只是通過千里鏡細細地觀察著南唐軍撤離時的陣容和動作,仔細觀察了半晌,一直等到崔承孝心急得都要抓耳撓腮了,這才放下了千里鏡,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唐軍要跑……可能是唐將對我衣錦軍方面大軍回援有所察覺,所以等不及我軍今晚再退一步以後探查,這就直接退軍了……皇甫繼勛也算是有決斷。」
軍中的情報總是說皇甫繼勛不過是承了皇甫暉的門蔭,並無絲毫的戰功,徒以家世而為大將,如今看來卻終究還是將家子,于軍略和軍前決斷方面都不差,更難得的是,就連進行敵前撤退都組織得相當不錯,眾軍並無驚慌失措的舉止,旌旗絲毫不亂,卻讓自己完全無機可乘。
不過崔承孝還不到錢守俊這等境界,聞言卻是大喜︰「唐軍想跑?都虞候,韓帥不是給咱們留下了一萬吳越軍麼?這就全軍出動,餃尾追擊啊!正好趁著唐軍撤退軍心搖動的時候,也好讓兒郎們出一出胸中的一口惡氣,這幾天被唐軍壓著打,可把俺給憋悶壞了。」
「唐軍雖然是在我軍陣前回轉,卻是部伍嚴整,旌旗井然,我軍並沒有可乘之機。而且岸路狹窄,萬大軍在追擊時難以盡數用,不如先守穩了此處陣地,讓唐軍回馬之計也用不成,然後再徐徐跟進,逐次恢復之前的陣地。」
錢守俊也沒有責備嘲笑崔承孝的魯莽貪功,只是淡淡地向他解釋著。崔承孝還只有一個指揮使的眼界,只能看到眼前的廝殺,錢守俊並不感到奇怪,因為他也是這麼過來的。
說起來,陛下辦起武學,並且讓幾階重大升職的軍官必須進武學補習,確實是有的放矢,自己經過了武學的短訓之後,有些眼光和當初就大不相同了。
「都虞候這般做,穩妥倒是穩妥了,只是殲滅敵軍的大功與咱第三軍就無關了……」
听到錢守俊這麼說,崔承孝就知道再也無法攛掇他率軍緊追南唐軍的了,不過還是在那里嘟嘟囔囔的,心中猶有余憾。第三軍以如此薄弱的兵力孤軍負責阻擊南唐軍,連日來傷亡慘重,等到最後可以撈取殲敵斬首的大功了,卻還要謹慎保守,想想都覺得遺憾。
崔承孝的這聲嘟囔其實聲音不小,多半就是有意讓錢守俊听到的,不過錢守俊听了也只是微微一笑︰「第三軍守住了獐山一帶,堵住了唐軍的進攻,使杭州城免于兵燹,那就是大功……陛下和樞密院自有一套論功之法,殲敵斬首並不是記功的首要,只要忠勤王命,功勞是少不了的。」
…………
全軍撤退得井然有序,後面的周軍根本就不敢急起直追,此情此景讓皇甫繼勛大感放心。自己這樣當機立斷,無疑是避開了周軍設在燕灣後面的陷阱,讓湖州路行營大軍躲開了一場滔天大禍。
至于稍遲片刻之後,負責斷後的軍官派人過來報告,在他們走出去有一里多地以後,周軍終于開始出兵尾隨,並且正在恢復先前丟失的陣地,這個消息只是讓皇甫繼勛更加安心。
周軍還想著恢復阻擊陣地,看來衣錦軍和千秋嶺之戰的敵軍損傷也是不小,回援燕灣看樣子還是以防御為主,以保住杭州周邊為要。經過了一番折沖樽俎,雖然突擊杭州城兼並吳越國的戰略目標失敗了,但是周軍和吳越軍方面也已經力竭,雙方都缺乏勝算,接下來恐怕就是朝堂的事情了。
說不定湖州這個成果最終可以被大唐吃下來,那麼自己此行也不算完全失敗,多多少少可以稱得一次勝利了,比起林仁肇和陳德誠這種淮南之戰總體慘敗中的亮點來,自己的戰功無疑更加顯赫,基本可以和陛下放手柴克貞打的常州大捷相比了。
以後該不會再有什麼人拿門蔭、無戰功之類的話語亂嚼舌頭了?
「都統,情形不對!」
皇甫繼勛正在這里想著自己拿湖州獻給李弘冀,朝堂和軍中該當如何評價自己,李弘冀又該給自己什麼封賞,想得美滋滋的,結果慕容英武斜刺里跑過來抓住了他坐騎的韁繩,一句略帶慌亂的話就把他從美夢中驚醒。
「慕容承旨,何事驚慌?」
這人還是拔擢得太快了,毫無大將之體,須得細加雕琢,皇甫繼勛一邊月復誹著,一邊皺眉盯著慕容英武問道。
嗯,不光是聲音帶著慌亂,就連臉的慌亂神色也是難以掩藏,真的是缺少歷練啊……哪像自己,始終都是閑庭信步一切盡在掌握的模樣,就算是洞悉了敵軍的陷阱,然後及時率軍轉進,那也擺足了是勝利班師的架勢,不光是讓軍心安定,還使得敵軍不敢急追。
慕容英武可想不到這麼許多,也管不了皇甫繼勛在心中怎麼評價他,只是急著嗓門說道︰「都統,屬下看到大營東面、獐山北麓似乎有煙塵高起,心中有些不安,就用周將這觀遠之管細看了一下,發現那邊確實有異樣的煙塵騰起,煙塵起處的旌旗與我軍大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