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李弘冀拒命
顯德十二年的九月底,金陵。
雖然地處溫暖濕潤的江南,到了這種深秋時節,金陵城中的氣氛同樣肅殺得很,大江已經進入枯水季節,霜降好像不光是打掉了枯葉敗草,就連城中的行人都有些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
年初對吳越的戰爭曾經讓金陵百姓很是過了一把天朝大國的癮,雖然他們依然在用著大周的顯德年號,天子是在東京而不是金陵,金陵皇宮早就改叫作國主府了,經常在澄心堂召集群臣會議的那個李弘冀也是國主而非天子。
然而就連這種偶爾『露』崢嶸的揚眉吐氣日子都不能長久。
大軍勢如破竹地攻入吳越的蘇州和湖州界內,剛剛讓百姓歡騰了一陣子,文武百官剛剛看到朝廷振作唐國復興的苗頭,僅僅是過了一個多月之後,歡騰的人們就挨了當頭一棒,復興的苗頭似乎就已經被徹底地掐死了。
周軍居然從那捉襟見肘的兵力中抽出來數千人,迅速經海路馳援吳越,會同吳越軍東征西討連戰連捷。唐軍一共三路人馬,竟然被敵方的一路大軍給打得灰頭土臉的,南路抄襲衣錦軍的林仁肇所部被擊退,中路攻克湖州的皇甫繼勛所部幾乎被全殲,北路佯攻蘇州的陳德誠所部最終被迫撤去蘇州長圍。
在這一戰當中,雖然中間有過奇襲衣錦軍、強取湖州城的累累戰果,俘獲過吳越的節度使,甚至有過陣斬周軍的軍、刺史一級軍官的大捷,但是隨後的失利卻把前面所有的成果全都吐出去了。
如果說南路大軍在奪了衣錦軍之後不久又丟了這座城池,讓雙方的戰線完全復原在戰前,所以即便是損失慘重也還可以硬掰成一個不勝不敗的結果的話,那麼中路大軍的折戟沉沙用一個不勝不敗來形容就顯然是太荒誕了。
湖州路行營都統、神衛統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勛兵敗被俘,三萬大軍僅剩下一萬不到逃回來,被副都統慕容英武帶回了宣州,這樣的慘敗就只有當年丟失淮南的戰爭可以相比的了,然則這一戰主要的敵手卻是吳越軍。
也就是吳越軍當中有數千周軍作為骨干,這些周軍在戰爭中也是傷亡頗重,甚至還丟了兩個軍都指揮使的『性』命……這場戰爭還存在這麼一些略微挽回臉面的說法,這才沒有讓湖州路行營的大敗虧輸顯得過于難看了。
在三路大軍當中,唯一損失輕微的就要屬負責佯攻蘇州的北路了,在其他兩路大軍相繼失敗,局勢已經完全不可為之後,蘇州路行營的及時撤退總算是為大唐保住了一點面子,也保住了強軍的種子。
百姓們是不知道這許多細節的,他們只是知道了,唐軍現在連吳越軍都打不過。總共出動了有七八萬人馬去偷襲吳越,提起了都講十萬兵馬的,結果卻被對方的三四萬人就給趕了回來。想來如果不是吳越國民少兵寡的話,吳越軍現在說不定都已經反攻入境了。
這種敗仗的民心士氣的打擊,其實並不下于幾年前在淮南的喪師失地,因為自對中原朝廷屈居下風之後,現在的唐軍竟然連周邊的小國都搞不過了。
然後就是雙方換俘。
在有了朝廷撐腰以後,這吳越國還真是爬到了大唐的頭上去了,用吳越國的宣德軍節度使錢弘偡交換神衛統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勛尚且可以說雙方平等,但是金陵這邊釋放了在湖州俘獲的數千吳越軍,卻換不來吳越國同樣釋放一兩萬唐軍,委實讓南唐治下的百姓感到憋屈。
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吳越國攀牢了朝廷的大腿,朝廷僅僅派了個使者過來恐嚇了兩聲,國主就只能听話地把吳越軍的俘虜都給放了,把錢弘偡禮送出鏡——幸好,還能換回來皇甫繼勛,倒還不算是兩手空空。
但還是憋屈,金陵上上下下都感到憋屈。
可是那個讓人憋屈的朝廷使者他又來了,他這一次來,卻是要召國主入朝,讓李弘冀到天子面前親自解釋一下為何要輕啟邊釁。
為何要輕啟邊釁?其實這個問題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吧……但是唐軍與周軍都已經在吳越國直接交過手了,唐國和朝廷卻還不算是徹底地撕破了臉,唐國這邊顯德年號繼續用著,每年的貢奉也在按時交著,李弘冀也沒有搞什麼恢復帝位的活動,所以明明是心照不宣的話,卻是根本不能宣之于口。
朝廷第一次派使者過來譴責,那還是唐軍剛出動不久,正在戰場上面佔著上風的時候,就是在那種時候,意氣風發的李弘冀都沒有和朝廷撕破臉,仍然在努力保持著基本的藩屬體面,只是對使者哼哼哈哈地推搪了一番而已。
等到朝廷第二次派使者過來切責,那已經是戰場塵埃落定,雙方軍隊月兌離接觸之後了,這時候的李弘冀就更不可能和朝廷撕破臉了,不光是不能撕破臉,而且要好話說盡、極力忍辱、委曲求全,釋放俘虜、歸還錢弘偡就是在這個時候答應下來並且落實的,如此換不回自家的俘虜,最後也只有認了。
但是朝廷這第三次派使者過來,那要求就實在是沒法答應了。
天子直接詔命國主赴闕,去朝堂上解釋為何要輕啟邊釁——這種要求還能怎麼答應下來?
是,趁著朝廷伐蜀難以分心的機會,國主試圖投機取巧兼並吳越,結果最後失敗了,既然偷機失敗,那就願賭服輸,扔給吳越國一兩萬俘虜,增加了今年的貢奉以作為對朝廷發兵的補償,這些都能認。
但是國主赴闕去干什麼?當庭受審麼?那還有什麼國體可言……更何況,國主一旦赴闕,還能不能夠回得來?一旦被天子羈留在東京無法返回金陵,將如社稷何?
但是使者的態度很強硬,使者背後的兵力調動更強硬。
行商、旅客、進奏院……各種各樣的情報來源都在告訴金陵朝堂,周軍已經在向淮南和荊湖大舉調運兵力物資,雖然具體的數目不詳,具體的負責人也還不清楚,但是淮南和荊湖那邊增加的禁軍與軍資糧草應該是實實在在的,江陵府和岳州那邊正在打造數千艘大船也絕不是風聞。
所有的一切都在表明,山雨欲來風滿樓,李弘冀接受天子詔命赴闕固然很危險。拒絕詔命的後果同樣難以預料。
繼位以來的第一次,李弘冀感受到了滅頂之災就在眼前,這種危機感比他還是太子之時李景用換李景遂為皇太弟威脅他的時候要強烈得多。
這樣的一場危機,需要滿朝文武齊心協力來應對,需要全國合力來抗拒,所以此刻澄心堂中是群臣濟濟。但是屋內的氣氛非常沉悶壓抑,寒霜似乎已經從室外滲進了屋里,壓得這些大臣一個個無精打采的。
「天子已經明諭孤于今冬赴闕,一則助祭南郊,二則為年初之事作些分說,使者還說王師發兵在即,若是孤入朝稍遲,大軍就會過江伐罪。孤思來想去,以我當前國力軍力,實在難以抗衡王師,不如就讓韓王監國,孤從命赴闕就是……」
眼見群臣一言不發,而天朝使者那邊卻催促得緊,李弘冀頗為無奈,只能稍微松一下口風,看看群臣都有哪些反應了。
「陛下不可如此!臣與陛下俱受元宗顧命,以今日之情勢,陛下若是赴闕,且不言被訊問而有損國體,那也必然被天子羈留。若然如此,將如社稷何?臣雖死亦無顏見元宗于九泉之下啊!」
門下侍郎、樞密副使陳喬終于忍不住了,雖然在他上面還自有高官扛著,不過大家都不說話,直接『逼』得國主真的打算赴闕,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是啊,我國依江為險,國力軍力雖然比起周朝稍弱,卻也不是全無機會,陛下不可以輕棄啊!」
既然有人打頭了,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張洎趕緊附和起陳喬來。
「陛下近年來勵精圖治,我國正是有些起『色』的時候,若是貿然赴闕被天子羈留,豈不是前功盡棄了麼?听聞樞密院的慕容承旨已經造出萬人規模的慕容銃和火『藥』利器,而且當前已經練得萬人新軍,加之大江為限,當可一搏。」
司空、平章事嚴續和吏部尚書、知尚書省事游簡言一邊勸慰著李弘冀,一邊看向右僕『射』、知樞密院事殷崇義,希望得到他的核實。
殷崇義對李弘冀赴闕的問題一時還拿不定主張,本不欲發言,不過嚴續和游簡言都向自己望了過來,職責之內的事情卻推搪不得︰「是,原本湖州以南獐山一戰,使用慕容銃的鎮南軍新軍也是損失慘重,軍士倒是大多數都逃了回來,軍器卻丟了個干淨。」
見二人聞言一臉驚疑地看著自己,殷崇義趕緊喘了口氣繼續說道︰「好在慕容承旨執掌軍器作坊以來,金陵、洪州和鄂州都在加緊制作新式軍器,都往金陵湊一湊,現在倒是可以裝備起萬人規模的新軍來。慕容承旨練此新軍頗為得法,又有數千經歷過戰陣的鎮南軍新軍為底,如今確實練得有萬人新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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