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勿謂言之不預也
郭煒在廣政殿苦惱地面對李昉匯報的時候,在他的東北方數千里之外,遼國皇帝耶律賢在黑山北麓的冰井夏捺缽同樣陷入了嚴重的負面情緒。
議和通好已經四年,南邊的周國第一次派了使者過來,雖然沒有帶來什麼禮物,但是使節的規格不低,正使是周國的西閣門使,在周國的武臣橫班里面距離客省使已經很近了。周國以這等朝中的重要武臣作為正使派來,可見對兩國關系的重視,耶律賢原本應該高興的。
然而讓耶律賢萬萬都沒有想到的是,周國突然派遣使者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高麗夙慕華風,世修職貢,謹奉中朝。王者懋建皇極,寵綏列藩,待之若子……近聞遼主意欲臣妾高麗,是何意耶?乃欲背德奸命,竊暴邊城於?大周撫綏萬國,方推以恩信,貴國此舉于理非便。若遼主強欲為此,朕不吝振兵遼海,與遼主會獵于鴨淥水,勿謂言之不預也。」
听著南樞密院林牙張景惠念完了周國的國之後,又用契丹語字斟句酌地再翻譯一遍講出來,耶律賢還沒等他翻譯完,早就坐在氈毯面孔漲紅、身軀振動、手足劇顫了——當然,不是被嚇得,而是氣得。
耶律賢的漢文水平並不差,基本並不需要張景惠的翻譯,就已經大略听明白周國國的意思了。
雖然對方的國洋洋灑灑地寫了有千字,但是除了追述兩國息兵修好、開邊互市以來雙邊關系的良好發展勢頭之外,重心就全在高麗問題了。
一言以蔽之,周國的意思就是,高麗過去和現在都是向中朝稱臣的,將來也還會是周國的藩國,遼國要求高麗進貢,即便是沒有額外提出稱臣的要求,那也是在挑戰周國的權威,周國將遼國的此舉視同侵擾周國邊境,有決心出兵應對以維護高麗。
這個時候,耶律賢只感覺心中莫名的憤恨,周國怎麼就能那麼霸道呢?!
耶律賢知道,高麗根本就不是周國的國土,只不過和中朝周邊大大小小除了遼國之外的其他勢力一樣,習慣性地向周國稱臣納貢而已,所謂的「藩國」、「臣屬」,那都是名義的,實際周國根本就管不到高麗的任何事情。
這樣的一個國家,遼國都還沒有去要求對方稱臣,只是向對方尋求貢品,周國竟然就要干預了?!而且還抬到了侵擾周國邊境的高度來宣揚!
其實這種事情歷來都是很常見的好……無論是西邊的回鶻還是東邊的女真,哪家不是同時向周邊的幾個大國進貢的?就是同時向幾個大國稱臣的勢力都不在少數,就像那些活動在鴨淥水東岸的生女真人,他們不光是向周國稱臣納貢,也向遼國稱臣納貢,另外還向高麗納貢,周國在這件事情說過什麼嗎?遼國在這個事情計較過什麼嗎?怎麼現在輪到高麗了,周國突然就發作起來了?
的確,遼國此次對高麗尋求貢品的要求,和往常的那種朝貢有所不同。回鶻和女真同時向周國、遼國朝貢,生女真人向高麗朝貢,都是可以獲得對方的回賜的,這其實是一種通過高層交往互通有無的手段,和雙邊貿易是差不多的,而這一次遼國是在要求高麗單方面供應物資,有訛詐欺辱對方的明顯意味。
但是……周國憑什麼去為高麗出頭?!
說什麼「高麗夙慕華風,世修職貢,謹奉中朝」,夙慕華風是有的,其實中朝周邊的族落就沒有不慕華風的,高麗的表現可能比其他族落更為強烈一些,衣冠制度文物禮樂悉尊唐制,可是也沒有到北漢那種程度。
而且後面的兩句話算怎麼回事?據往來過高麗的渤海人所言,高麗對周國進貢的頻度都不如它旁邊的生女真人,現在生女真人都快要連年進貢了,高麗的貢使還是好幾年出一趟海,這樣的表現也能稱得「世修職貢,謹奉中朝」?
為了這個根本就不算藩鎮,甚至連正經的屬國都不算的高麗,周國竟然威脅著要和遼國刀兵相向?之前兩國通好帶來的邊境安定,開邊互市給周國商戶增加的那些利益,竟然還不如高麗人在周國朝堂的幾聲哭訴?
回鶻人、女真人向遼國朝貢,不光是進貢貨品,還干脆稱臣!周國沒有反應;以前南唐向遼國朝貢,甚至還結盟對付周國,周國也沒有反應;北漢向遼國稱臣納貢了十幾年,和周國對抗了十幾年,也沒有听說周國因此而追究遼國的。
難道就因為周軍在滅北漢的時候擊敗了遼國的十萬大軍,事後自己不僅是不敢發兵報復,而且還主動向對方請和,于是周主就得意猖狂起來了?
只是得意猖狂歸得意猖狂,就算周主再怎麼自傲,以他這十多年的治績和戰績,也沒道理為了一個和周國隔著大海的高麗,就要撕毀和遼國的和議啊!
遼國和高麗好歹還接壤呢,自己想得到從高麗那邊獲取的利益也就是糧食布帛和銅料了,周國這樣拚力維護高麗,又能夠得到什麼?高麗能夠提供的這些東西,除了銅料之外哪一樣不是周國出產的更好?從高麗海運過去可一點都不劃算。
就算是銅料,高麗既然不願意進貢給遼國,那麼肯定也不會是無償地提供給周國了,同樣需要用東西來交換,周國和遼國之間的互市不是更賺?至于為了一個貧乏的海貿對象而與另一個陸地接壤的貿易對象撕破臉麼?
「牙,‘勿謂言之不預’是什麼意思?」
耶律賢忍住了周身的顫栗和幾乎抑制不住的喘息,盡量語調平靜地向張景惠問道。盡管心里面有太多想不通的問題,心中有太多的憤懣,不過現在還不是發作的時候,耶律賢打算完全弄懂周主的意思,真正吃透了周國的打算之後,再來決定行止。
周國的這份國語意並不算詰屈聱牙,以耶律賢的漢文水平大致都听得懂,要不也不會張景惠那邊都還沒有開始翻譯,他這里就已經被氣得發抖了。不過國的最後一句「勿謂言之不預也」,耶律賢听著不是太明白,也沒有見過類似的典故,偏偏張景惠還漏掉了這一句沒有翻譯,耶律賢就不得不特別地問一問了。
「這個……」張景惠有些尷尬,不過皇帝都已經問到頭來了,卻是怎麼也躲不過去的,「這句話的意思就‘不要說周國沒有在事前發話警告過我大遼’,與前面幾句合起來,實在是周主的狂悖之語。」
張景惠不能不尷尬,他方才都忘記了耶律賢懂得一點漢文的。
在念周國的這份國的時候,他已經被文中蘊含的殺氣和狠厲嚇得脊背出汗,須知此時固然是仲夏,但是黑山北麓卻氣候涼爽,冰井更是有雪山融水形成的冰泉,坐在帳中不怎麼活動的時候是不會感到熱的,更不用說出汗了。
所以張景惠很明白這份國落到耶律賢的耳中會是怎樣的感受,為了既能夠完整地向耶律賢轉述國,又不至于過分刺激,最後那句明顯隱含殺機卻沒有更多實質內容的話,他就有意略過了沒有翻。
但是耶律賢懂漢文啊……就算他的漢文比較差,不能和張家子弟這等漢兒當中的卷之家相比,那明顯被漏掉的語句也還是注意得到的。
「警告……‘振兵遼海’、‘會獵于鴨淥水’,南國郭家子欺人太甚!」
听了張景惠的話,耶律賢額頭的青筋驟然暴起,在心底盡管是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忍不住厲聲嘶吼起來,右掌成拳,砰的一聲砸到了面前的案幾,把面擺放著的酒盅茶盞都震得蹦了起來,然後叮叮當當地落了一地。
張景惠心中一嘆,差一點就要閉著眼楮不看眼前的情景了。果然是不出所料,以當今皇帝如此明理之人,善于納諫,知曉遼國和周國的國力軍力短長,卻還是忍不住對方的那種欺人之勢。
不過余下的事情就不是他可以操心的了,自己兄弟作為支持人皇王一系的外圍分子,追隨的真正主公也才做了個順義軍節度使,重大朝政卻不是自己能夠置喙的。想到了這里,張景惠的眼楮很自然地就瞟向了坐在耶律賢左手邊的北院樞密使耶律賢適。
「陛下息怒!」
張景惠的直覺確屬第一流,首先出聲勸諫耶律賢的,並不是主管漢兒事務與南邊事的南院樞密使高勛,也不是北府宰相蕭約直和南府宰相耶律沙,正是最為皇帝倚為月復心的北院樞密使、兼侍中耶律賢適。
「陛下,周主傲慢無禮,周國的國言語中對我大遼多有輕慢,此事誠然可恨。不過我軍在西南大敗不過四年多時間,損傷至今仍然沒有恢復,對周國毫無勝算,只能以遼闊的草原阻斷其北進之野心,若是周主一意孤行,打算泛海至鴨淥水維護高麗,我軍定然難以得志……為今之計,仍然只有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