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之戰•佛緣 第七十三章 血濺漸台Ⅱ

作者 ︰ 孰不依

一駕馬車悄然遠離未央宮。長安城內濃霧彌漫,厚重的白霧久久不散。人走在對面,五步之外,分不清人影,沒人認出王莽和桓譚的車駕。桓譚好不容易找到敦學坊,扶王莽下了馬車。

敦學坊依舊藏身小巷深處,一個不大的庭院,如今已是滿目殘破。大門歪倒一旁,除牆壁尚有大半存在外,殘牆上爬著幾顆老藤,透著幾多荒敗。進得院落,數旬之間已經人去樓空,窗欞破損,蛛網飄搖。院里房屋亭閣也多倒塌穿漏,已經見不到當初那些窗明幾淨的廳房。

庭中石桌、石案、古樹盆栽都已倒塌,大多淪為一片廢墟,只剩些殘垣斷壁,野蒿荒草隨風搖晃。唯有一根蟠龍石柱,就是所謂的「仙人承露盤」,苟且倚立于庭中。石柱上有銅人雙手高舉托盤,依稀是當年模樣。恩師「陳參」曾經告訴眾弟子,漢武帝就是用這種方法收集露水和玉屑一起服下,以求長生不死。

王莽憶起往事,上前輕撫石柱,眼眶發潤,面肌微微抽動,陰沉沉一言不發。

桓譚見王莽神不守舍,泫然欲泣,望著王莽骨瘦形銷的樣子,桓譚自己也不免心弦微顫。桓譚道︰「揚雄揚大人已去世許久了,臣想去看看揚雄揚大人,陛下要不要也到揚雄墳塋去看看?」

王莽憶起揚雄這位曾在黃門共事多年的故友,想著他不亢不卑,特立獨行的樣子,突然覺得早先隱藏心頭的尊卑鴻溝轟然崩潰,反而對揚雄產生了幾分莫名的崇敬。王莽點點頭,也想一並再去吊唁揚雄。桓譚便引著王莽往城外來。

一路逆風,白霧散盡,繼以微雨。到了城外,王莽獨立高丘,遠望潼關。潼關在山河之間扼喉而起,重樓壘垛,極其雄峻。只是車馬寂然,人煙亦稀,早沒了當日車馬繁華的景象。王莽禁不住悲從中來,長嘆道︰「朕在深宮,從不曾有過這種閑暇,琢磨人生三味。桓愛卿,人說千古功名皆塵土,也只有今日,朕才感受至深啊!」

桓譚道︰「陛下,臣站在這高丘之上,感覺哪怕只是一刻半時,都似經年累月般久長。遠離了塵世的喧囂和憂煩,心情平靜如水,大概是揚大人長眠于此,給了臣這種心境吧。揚大人一生無意功名,大隱于朝,唯願以書傳世,以苦為樂,自得其所,如今仙逝不過數旬,《法言》便大行于世。蒼天不負有心人,臣料揚大人學術文章必名垂千古。」

王莽眼眶有些發潤,躬身撿了一塊石頭壘在揚雄墳上,滿懷愧意道︰「揚雄生前,朕不曾關照多少,行年五十,猶一布衣,以致他半生都落魄潦倒,生後亦不過三尺土地,朕之過也!」

王莽蹲,輕輕撫模揚雄墓前的石碑,嘆道︰「朕何嘗不想做一儒生,袖手世外?但漢家積弊甚深,人習于苟且,士大夫多不恤國事,天下讀書人無不憂慮。我王葬飽讀經書,守身自持,既以經世致用的儒人自襟,如何能夠在天下危亡之秋置身事外?大新朝銳意革新,雖然不能挽危亡于既倒,亦不愧于心!」

桓譚陪著王莽拔掉揚雄墓前的荒草,一直默然不語。寒煙沉沉之中,斜風裹著細雨掃過面頰,一股涼意襲上心頭。

王莽又立起身,嘆道︰「人生百年,不過轉眼之間。讀聖賢書,所為何來?無非是為了做點事,圖個問心無愧。但做人做事卻有高下之分。揚雄做人做事,比朕高明多了,他只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不能做到的事情,他連想都不想,完全不屑一顧。朕與揚雄不同,敗就敗在沒有自知之明,總是想去做自己都沒把握的事情。……但不管如何,朕是盡力了,我王莽所作所為,就算是留給後人的教訓吧!」

桓譚見王莽一味自責,覺得不夠公允,便緩緩道︰「陛下是唯一一個以才能名望順利取得皇位並改朝換代的讀書人,明知凶險而企圖根治沉痾的人,陛下勤于政事,的確是努力了。說句衷心話,當今時局混亂,逆賊四起,其實是壞在幾次大災害之上,並非源自改革,天運如此,非干人事。」

王莽搖搖頭,苦笑道︰「桓愛卿是替朕開月兌嗎?」桓譚揖手道︰「臣從不為虛妄之事,不講逢迎之言。像陛下這樣能為天下蒼生著想的帝王,實在難能可貴,堪為讀書人萬世之楷模。」

王莽苦笑一番,默然遠望,顎下一叢長長的白須飄在胸前,將那一張久經滄桑的容顏襯得更加蒼老。許久,王莽顫悠悠地轉過身,道︰「桓愛卿向來剛正不阿,不曾有過逢迎之舉,朝堂之上听到百官虛妄之辭,也是怒形于色,緘口不言,朕是知道的。如今大新朝命在旦夕,桓愛卿卻能仗義直言,給朕一個公道,朕甚感欣慰!」

王莽頓了頓,道︰「當初,朕以為局勢皆在自己掌控之中,卻沒有料到大河奔騰會暗藏逆流,風平浪靜之下會暗潮洶涌,不易察覺的阻力甚至能逆轉乾坤。這些年那些豪門大戶、地方權貴每每將朕之善舉變為惡行,再到後來越抹越黑、說不清、道不白,污水都潑在朕身上。害得朕最後只能在錯誤的道路上越滑越遠。」

桓譚聞言,拱手道︰「陛下既然知道這些道理,為何還是要執意推行新政?」

王莽長嘆道︰「朝廷無法在肅清障礙後才開始施政,朕雖然明知凶險,戰戰兢兢,卻不能不做事。再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想要剎車也剎不住。」

王莽感覺到一絲寒意,緊了緊衣袍,顫道︰「只是朕自己都不曾想到,蟻穴之失終決千里之堤,大新朝竟會這樣被一步步引入死地!」

桓譚精通韻律,長于琴瑟,揚雄生前喜好與桓譚等人飲酒彈琴,所以今日也攜了琴來,在揚雄墓前再奏一曲。桓譚在揚雄墓前的一棵松樹下席地而坐,取琴撥弄。琴音初時如游絲隨風飄蕩,繼而漸漸高亢,沖霄而起,連綿不絕,清音韻律,淒如飄風急雨之驟至,更增回腸蕩氣之意。但到後來琴聲卻斷斷續續,不成腔調,聲音甚是蒼涼。仿佛述說著對命運的感慨與唏噓,感嘆著人生的飄忽無蒂,世事變幻無常。

回頭看時,那桓譚已是淚流滿面。

坐在松樹下的桓譚臉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長衫,形狀甚是落拓。桓譚一拂琴弦,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數根。桓譚一推古琴,嘆道︰「罷了,故友已去,曲終韻絕,桓某今後也不再撫琴了。」

夕陽在山,暮靄沉沉,空中彌漫著滲人心月復的涼意。一駕馬車迎著如晦的風雨,又悄然回到了未央宮。

辛當急急趕到未央宮,跪見王莽,道︰「陛下,臣已經按照旨意從獄中提了一個與西門門主容貌相似的死囚斬于西門。沒想到這死囚最後拼命說了一句話,說‘讖語不謬,劉秀當為天子,大家趕緊投靠劉秀去吧!’臣當即訓斥,逆賊劉歆謀反,早已被誅滅,什麼劉秀當為天子,通通都是謊言!不料,還是有不少百姓跟著起哄,聲稱南陽劉文叔才是真命天子!臣大怒,率領羽林衛逮捕了數十個大逆不道之徒斬首示眾!此事緊急,先斬後奏,未曾稟報陛下,請陛下恕罪!」

王莽吃了一驚,盯著辛當,怒道︰「這不是將長安百姓逼上謀逆之路嗎?如此重大的事件,怎能先斬後奏?」

辛當忙道︰「陛下曾經授權微臣,凡謀逆之徒,可以不經奏請先行批捕裁決!」王莽記得劉歆謀逆時確實有過這道旨意,只得打住話頭,不再言語。

王莽感覺頭痛,扔下手中奏折不願再看。倒是博古架上當初文武大臣和各地官員呈送的勸進奏折,勾起了王莽的往事,心中又似乎回到了當年盛譽之時。

王莽站起身,抽了幾道奏折觀看。過了許久,放下奏折。抬眼望著辛當,道︰「辛愛卿,你看,朕當年接受上天旨意創立大新朝,這大殿內就是這個模樣!十多年過去了,大殿內一切還是往日的模樣,好象歲月從未流走,時間永遠停留在那個時刻。朕勤儉持國,一如往昔,為什麼民心順逆卻以至于斯?」

辛當諾諾許久,不敢回話,而是顧左右而言他,道︰「啟奏陛下,逆賊們還編造了不少謊言詛咒陛下,長安城內也竟然貼上了逆賊的檄文!」王莽早已瞧見了辛當揣著的檄文,「哦」了一聲,緩緩道︰「辛愛卿,呈給朕看看!」

宦者從辛當手中接過檄文,步上高台,將檄文呈與王莽。王莽打開檄文,略微瀏覽一遍,檄文歷數王莽罪惡,約十余條,第一條就是鴆殺平帝。

王莽將粗紙檄文卷成一筒,慘然一笑,道︰「辛愛卿,你信嗎?」辛當自然搖搖頭。王莽冷哼一聲,將檄文往地下一拋,斥道︰「一派胡言,休要理睬!」

辛當遲疑片刻,試探著問道︰「可是百姓卻不辯真偽,偏听偏信,把這些胡言亂語傳得紛紛揚揚!依臣之見,陛下還是召集大臣,設法闢謠才是!」

王莽知道大新朝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做任何辯解都無濟于事。不過,反駁一下坊間傳言,至少可以表明自己的態度,倒也不是不可以。王莽倉惶之間拿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便依了辛當所言,出坐王路堂,召集公卿,啟示從前為安漢公時,代帝請命的策書,曉諭群臣。

王莽憶起種種往事,不覺淚流滿襟。抹淚長嘆道︰「朕勤于國事,連日不得安歇,偶然閉目,即飄然上下,如行雲霧中,不久于人世乎?古往今來,有哪位帝王比朕更加勤苦?如果朕都成了亡國之君,天道安在?」

王莽當年曾經廢漢皇室的呼池苑,改設安民縣,募貧民遷居,沿路飲食及所需田宅、器具、犁牛、谷種、食糧都由官府供給。在長安城中造五個里坊,住宅二百區,讓貧民居住。在京師築學舍萬間納一萬八百人,賢者為師,愚者為徒,都有免費的飲食供應。長安城中曾經受過王莽恩惠的百姓听說王莽哭祭上蒼,也都趕到南門跟著一齊大哭。

王莽見周圍聚集的民眾越來越多,一時激憤,拿著那道收繳上來的檄文晃了晃,朝著台下民眾大聲道︰「當年朕何曾想過要身居大位,都是朝野上書將朕逼上皇位,希望朕出來撐起天下,扭轉危局!朕不惜得罪天下人破舊立新,為的是什麼?是為蒼生謀福!如今那些亂臣賊子反倒說朕沽名釣譽,莫非良知盡滅?」

王莽越想越心酸,泣道︰「朕因兒子濫殺奴婢要兒子抵命,有人說是預謀,當年朕不過是蟄居南陽,哪里來的什麼預謀?有人說朕全家上下吃清素、做善舉是沽名釣譽,但朕並沒有表面吃素菜、背後喝參湯這些虛偽的荒唐事;也沒有公開散發錢財、暗底下搜刮回來的欺心事,怎麼就成了沽名釣譽?」

王莽心急氣喘,撫著胸口停了停,才接著道︰「說朕什麼欲壑難填,豈有此理!朕有什麼私欲?朕所作所為,哪一樁哪一件不是為了蒼生黎民?真可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蒼天在上,朕是那種欺心滅祖的小人嗎?長安百姓是朕的子民,你們給朕作證,如果朕曾經有過一絲一毫的私心雜念,就讓老天爺劈死朕!」

聚集南門的民眾多年來一直得到朝廷恩惠,對王莽感恩戴德,听到這里,都放聲大哭。一時間,整個長安城似乎都哭得天昏地暗。不少民眾紛紛請求從軍護衛皇上,

呼喊聲此起彼伏。

王莽見這些民眾自發而來,真心護衛自己,心中也寬慰了些,著人從這些百姓當中挑選一些忠誠厚道、粗通文墨或者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為侍衛官,危急之時或許可以依靠他們到前線作戰,這是王莽唯一的真實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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