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想容領到掛號的票票時,已經是九點半了。
一個號整整地掛了一個半小時。在這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內,她只能站在一長串的人跟人的隊伍中,前邊是一個人的背影,身後是一個盯著她的背影,她看別人的時候,同時也有一個人在看著她。就是這樣的互相監視的過程中,大家都想獲得自己的那一份看病的權力。
既不能離前邊的人太遠,也不能離得太近。離得太遠,可能有人插進了掛號的隊伍。離得太近,前邊是一個男人,一個頭發一半白一半灰的男人,身上穿得髒極了。現在的年代,根本沒有這樣的服裝了。不知道這個人,從那里弄出來這樣的一件灰白色的勞動布工作服。上面滿是面粉之類的灰白色的。可能他是石灰廠工作的。也許是磨坊的工作人員。可是現在是上醫院,他難道就沒有想過,該換一件衣服嗎?
也許他太忙了吧。
花想容就這樣地跟這個人站了一個半小時,忍受著他身上的油膩味道,看著他其貌不揚的樣子,听著他公雞一樣的嗓子,在大聲地說著什麼尖銳刺耳的話語。就是到了這個地方,到了看病的時候,男人們還在說著有關女人的暈笑話。那興奮的臉色,得意的樣子,似乎忘了這里也是通向死亡道路的所在。
花想容的後邊,是一個老太太。人老了,身體的機能退化了。身體里邊的毒素也排不出去了,小腸機能不行了,所以身體就一個勁地發胖,發胖到中的一部分無限度地膨脹起來。最典型的當然是肚子。有時看到這樣的人,花想容覺得真的不可思議。一個人老了胖了,身體發福了,為什麼頭也感覺到大了許多。一顆碩大的腦袋,全部變成了發紅的亮色,下邊好象是充滿分了脂肪。好象是每一個毛孔都在發亮。難怪男人們不喜歡肥胖的女人,也許男人們下意識地知道,一個這樣的女人,是一個身體機能極度退化的人,是一個氣味不好,樣子難看,行動困難,說話無力的無能的女人。當然,老人是例外,因為人都是要老的,遲早有一天,我們都會走到這樣的地步,都會老成這個樣子,都會毫無例外地走到我們都要去的那個地方。
然而現在的花想容,還是不喜歡站在這個老太太的身邊。
她總是前後左右地顧盼著。不知道是在等人,還是在看著周圍的人。要是在等人,一定是在等她的兒女們來陪伴著她。要是在看人,可能是她在等待的過程中,實在覺得無聊得厲害了。
我們在街上,經常地能看到許多的老人,整天無所事事,但也在家里坐不住,于是他們就三五成群地來到街口人多的地方,提著一個馬雜或者是一個小凳子,整天地坐在那里看來來往往的車流和人流。他們很少說話,大多是一個一個地分開來坐。老人們之間也很少交流。一個一個孤獨的老人,就這樣地過著自己的最後的一段日子。也許他們是為了看人看車才來到這里,也許什麼也不看。只是家里的地方太小了,沒有地方可以呆,到這里來尋找他們的清醒和空氣的清新。
等待的老太太,不斷地弄出很大的聲音。那是一口痰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的聲音。吐不出來的,人偏偏想把它吐出來。可就是怎麼樣用吸的方法,用吐的方法,用卡的方法,反正是怎麼樣也吐不出來。
難受的老人,讓花想容也很難受。
一種近乎怕髒的怕死亡的感覺讓花想容站在那里不舒服。和這樣的一位老人站在一起,好象自己也成了這個樣子。花想容感到不安全,不舒服。她現在只想的是,掛號的隊伍能不能再過一些,讓她很快地月兌離這個環境。
好了,九點半的時候,終于到了花想容。她很快地交了十塊錢,掛了一個教授門診號。一般的號只在兩塊錢。可是人們出于對教授的信任和崇拜,出于對自己身上的疾病的恐懼,到了醫院,還是由不得自己地想找一個權威,來診治自己的病。
一般情況下花想容是舍不得花這多余的八塊錢的。從小養成的習慣,沒有辦法。可是現在,特別是人們一說起她的胃病,好象死亡也快降臨到她的身上了一樣,說得那樣悲悲切切,好象生離死別的樣子。這讓花想容覺得自己好象沒有必要再象以前那樣過于節儉,過于對自己要求嚴格了。
門診在二樓。
也不知道誰設計的這種結構。人們在下邊站了一個多小時,又經沒有多少力氣了,要看病,還得爬上二樓。
樓梯很寬,不象一般的單位的樓梯,那樣窄小,幾個人同時上下,非常地不方便。這里的樓梯,不高,也不陡。可以六七個人同時上下。但是人們不會那樣走的。而是上的人靠著這一邊走著,一手扶著這邊的樓梯。下的人呢,靠著另一邊,也是扶著樓梯,各走各的。
靠著一個什麼東西,讓人比較有安全感。
許多年輕的人,許著根本不扶的人,背著時髦的小包,穿著高跟鞋,挺著胸脯,就象花想容一樣,也是不走正中間,而是靠著一邊走著。
可憐的是那些行動不便的人們。
他們上的時候,要人扶著,一步一挪。因難極了。有的是子女攙扶著,有的可能是同事或者別的什麼人。走一步,喘一口氣,停歇一下。然後再重復這樣的動作,一直到爬完這幾十階台階。
爬上了台階,給他們的結論是什麼呢?是虛驚一場,還是一個無情地宣判?給他們帶來的歡喜地回家,還是皺眉苦臉地等待著死亡。這一切,誰也不知道。看到他們可憐的樣子,任何人也會明白一個基本的道理︰活著就是活自己的身體,什麼感情呀,道德呀,法律呀,理想呀,全是附著在身體上的。當一個人的身體出了問題時,所有的東西馬上就會崩潰,所有的一切以前看似堅固的東西,在很短的時間內,將會很快地消解。活著就是活著,我們給活著附加的價值太多了。這些附加的價值,增加了活著的成本,也造成了許多的矛盾。如果每一個人,都能明白這個道理,人生也許會薄酒得多,會輕松得多。一些無謂的爭斗也許根本就不會發生了。
花想容加快了腳步。
她是一個聰明的人,也是一個敏感的人。她不想在這樣的地方,過著地看到人生的這樣讓人不舒服的東西。
有些東西,沒有辦法避免,但人們可以選擇不去看它。眼不見心不煩,眼不見為淨,眼不見也不受它的影響。人是一個容易給暗示的動物,特別一女人和孩子。不理不管不見某些東西,實在是活著的一種技巧。
教授門診和普通的門診稍微有一點不太一樣。
普通的門診門前的人很多。大家都坐在一條長的木椅上等著。昏暗的樓道中間,兩邊都是這樣的木椅子。上邊坐著的人,都是來等待著看病的人。病人坐著,家屬站在身邊,也有人年輕人,嫌站在那里過于難受,他們就走了樓梯口那邊去了。去了也是無事可做,就又手插在褲兜中,來來去去的踱步。
坐著也是排隊。靠近門的位置,就是最早的人。剛來的人,得坐在離門最過的地方。坐著人每到前邊有了一個空位子,趕緊地把移動一下,佔住自己的位置,因為旁邊總是有站著年輕人。也許有了一個空位子,馬上就有人一坐下來,于是你的面前會加塞進來一個根本沒有排隊的人。
教授門診的門前,只有幾個人在排隊。而且隊伍前進的速度很快。
就是一個八塊錢,掏不起,想省下來的人還是很多。大家都說現在是小康生活了,可是為了八塊錢,甘願在那里等一個小時的人,還是遠遠多于多花八塊錢節省一個小時的人。因為大家都沒有本事,一個小時掙八塊錢。即使象花想容這樣的人,當初做經理的時候,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一千多一點。一個小時平均不到四塊錢。要是當清潔工,一個月六百多塊錢,一個小時一直不停地掃呀撿呀,也就是值二塊多錢。可是教授就不一樣了,一個小時他也許掙幾百呢。但能掙錢的人,身體卻撐不下去了。因為他們沒有能力一天坐八個小時。據說這些教授一天只看那麼幾十個病人,只掛那幾十個號。號一掛夠,他們就走人了。根本不用在醫院中坐班。
國家對醫生的執業資格限制得很嚴。據說是為了保障人民群眾的生命的安全,為了保障診治的水平。因為進來的人少,這一行業基本處于無竟爭狀態。特別是大的醫院,高水平的醫院。你一個什麼小診所可以開起來,你一個小醫院可以辦起來,可要購進這麼多的設備,請進來高水平的醫生,還是不可能的。準入制度的嚴格,確實保障了醫療的水平,可沒有辦法讓費用降下來。看不起病人的太多了。看病也太難了。相反的,那些無證的小診所,小藥店,服務的態度倒是好,可是條件太差,水平太次,許多人就是一個二百五,胡診亂治,玩的就是膽大。
說起來,有錢的人還是少。真正有錢的,也舍得花錢的更少。大多數人,還是過著精打細算的日子。也許他們的手上有一點錢,可要買房子,孩子要上學,老人要看病,自己還有失業的危險……掏錢的地方太多,用錢的地方太多,漲價的東西太多,買不出去的東西太多,想買的東西也太多……
人們啊,就活在這樣一個矛盾的時代。
機會是多了,可挑戰更多,一都在變動不停,沒有了安全感,沒有了保障,一切都在眼前如煙如雲一樣地變幻著。
習慣于節省的國人,只有用這樣的用了幾千年的老辦法,來對付眼前可能隨時出來的危機。每當一次危機出現時,大家都采取了辦法,可總是有一些不走運的人,要麼經濟上受到了損失,要麼身體出了虧,要麼是精神受到了打擊。
花想容也是這樣的一種人。
終于輪到花想容了。她快步地走進門診。
里邊只有一個人。是一個男的。大約有六七十歲吧。這里不象普通門診是兩位醫生,一左一右,在兩張桌子前坐著,病人只能坐在醫生的側面。教授門診只有一張辦公桌,病人一來,就可以坐在教授的對面。
在病人的身後,是一張床。上面是一只枕頭。
花想容見是一個男醫生在,女性的本能讓她有一點緊張。因為診治病情,一般的醫生都在模一模月復部,听一下心髒,看一下舌頭……不過門診室的門是開的,只吊著一條象廁怕門前的短簾子。風一直吹動著白色的布簾,外面走動的人,不時地扭頭看著里邊。里面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
面前的男人又是一個老的男人。一個土巴巴的象是一個農民的男人。
這就是這個醫院的教授。
這個教授,和花想容想象中的教授絕對不一樣。
在花想容想來,那教授應該是風度翩翩,穿著白色的西裝,打著領帶,戴著有鏈子的眼
鏡,目光深沉,一眼可以看穿人的一切。
當然,教授也不應該出現在這樣的簡陋的診治室,而應該在裝有許多書的書房,要麼就是有許多瓶子之類的實驗室。在這里,穿著一件白大褂,外表樸實,說話有點結巴的人,怎麼看,也不象是教授,而象一個江湖的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