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妮兒穿上最破的衣裳,故意把頭發弄得披頭散發,媽又往她臉上抹些草木灰,她就匆匆兜上小包袱,走出了家門。
日本侵略中國,燒殺奸婬無惡不做。中華民族奮起反抗的同時,在一些老百姓中引起巨大恐慌。五龍溝人在荒山野溝挖洞避禍,躲兵免災,既是老百姓的一種反抗,又是一種無奈。
日本投降後,由于戰亂不斷,五龍溝又地處隴海鐵路交通要道,兵來兵往,再加上社會秩序混亂,土匪惡霸橫行,老百姓躲兵成了一種常態。年年月月、風聲鶴、惶恐歷久,免不了就產生一些松懈。有些兵,他們習以為常,就不躲了。
正是日頭高掛的時候,蒸籠一樣的五龍溝,只有一些小孩兒在大池和小溪里瘋玩兒,很少有人注意到白妮兒的行蹤。白妮兒彎腰疾走,頭也不敢抬,專揀荒草野徑、溝壕背地兒鑽,自認為沒一個人發現。走了很久,終于趕到了狼溝的一座溝頂。
以前躲兵,發生過被日本人發現而遭炸死 事兒。原因是近、不在暗處。肖林找的地方,最遠、最深,也最不容易找到。
狼溝,顧名思義,以前有人在這里被狼吃過,沒有人敢來。如今雖然好多年沒有見過狼,
但人們的恐懼心還在。在這里打洞躲兵,絕對沒人能想到。
當年打這個洞 時候,肖林跑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比較。這個洞口,在一個溝邊下方一兩丈的地方,雜草野樹叢生,將洞口遮得嚴嚴實實,不漏一點痕跡。往洞口下的時候,只需蹬住野樹的根部,一步一步就能走到洞里。這地方,就是嗅覺靈敏的野獸,也難以走到。
但白妮兒不生,她站在溝邊,再次四下望望,確定周圍沒人,就小心翼翼的下到了洞里。
前邊就提過,肖林打這個洞,用了半月時間。一般人家的躲兵洞,都很簡單,一天就打成了。躲兵嘛,將就躲個一時半時的就出來了。肖林想得多、想得深、想得遠。他的洞,口小,里邊大,深,還拐了個彎兒,里邊空間大,還打了閌窯兒。達成後,他試了一天,感到在里邊透不過氣,還又挖了透氣的孔。
肖林辦事老練、縝密又可見一斑。
白妮兒鑽進洞里時,累得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汗已經流完了,現在出得是黃汗。可是洞里的習習涼風很快讓她涼爽下來。她不由得長長出了一口悶氣。
正在這時,她听到了一陣異常的聲音。洞口,一陣「颯颯颯」的聲音越來越近。
她一驚,瞪大眼楮,幾步竄到洞口。
一只穿著大窟窿鞋的大腳伸進洞口。
白妮兒的慌汗一下又驚出一身。她顧不著多想,取出剛才帶進來的防身棍,照住那只腳的腳踝狠狠打去。只听一聲大叫︰「哎呀!」哪只腳就不見了。接著,傳出叫聲︰「白妮兒,白妮兒,甭打,甭打,是我,是我呀!」
咋是他?他咋來了 ?他咋知道俺在這?
「你?你咋來了?」白妮兒驚問。
「你甭打,甭打,俺進去再說,啊。」男人憨憨的聲音。
「你先說!」
「你先叫俺進。」
「不說就不叫你進。」
「白妮兒,叫俺進去,俺也不吃你,俺也不喝你,不打你也不罵你,就想和你說說話。」
「要說話,哪兒不會說,偏偏來這說?你,你咋知道俺在這?」
「哎呀,俺說老實話,俺跟了你幾天了,就是沒有和恁說話 空兒。今兒個,俺從大池就跟上了恁。」
「你呀」
外邊的人,是白妮兒的表哥,二頭和棗花的小兒子黑娃。小時候,他和她定下了女圭女圭親。大了,白妮兒越來越疏遠他,他很不甘心,處處想和她接觸,想和她說話。今兒個逮住了這樣的好機會,他是不會放過的。
「黑娃哥,俺給恁說了多少回了?恁是俺哥,俺是恁妹子。俺給恁做鞋、做衣裳,盡得都是妹子心,恁甭多想.,中不中」
「哎呀,白妮兒,俺在這樹叉上立著,忒不得勁兒,恁叫俺進去」
「不,俺不叫恁進,這里頭,地兒小,盛不下咱倆。」
「是這,俺進去,擠著坐一會兒,歇歇。恁要是不想听俺說,俺一句話都不說,這中不中?不相信,俺給你賭咒。俺要是多說話,叫俺從這崖頭上掉下去摔死。」
「嗯,誰叫你賭咒?說那話,難听死了。中,俺叫恁進來。可說好,恁要是動手動腳。俺可要把你到溝里!」盡管白妮兒知道,黑娃再纏,但從來沒動過手。可這幾天發生的事讓他對所有的人都提高了警惕。
黑娃爬了進來。他粗大的身軀還真不好鑽進洞里,吭哧了半天,白妮兒也又拉又拽,他爬了一會兒,才勉強站起來。
他還真守信諾。站在那里,瞪著一雙帶血絲的雙眼,一動也不動。
白妮兒想笑,笑不出來。
她和他,一個是白面饃,一個是紅薯面糕兒;一個是雪,一個是墨;一個是駿馬,一個是笨牛。合不到一塊兒,揉不成一堆兒,拉不成一輛車。可憐黑娃痴心一片,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倆,跟在白妮兒後邊路人都別扭,他還不死心。白妮兒提起這事就又急又氣。
「恁回去,可誰也甭說俺在這。」白妮兒想讓他快走,不想直說,拐個小彎兒。
這一下引起了黑娃的話題,緊追著問︰「那,恁咋跑這?熱死人 天,拱到這黑窟窿里?」
一句話勾起了白妮兒的辛酸事兒。她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在苦悶的時候,得到一句誠摯的問候,一句同情的話,他們的距離一下近了起來。
她能說啥?面缸事件出來以後,接二連三的事情叫她應接不暇。就是魏壞蛋把自己逼到這一步,應該說都是在追自己。面對著同樣是追求者的黑娃哥,能咋回答?
一群嗡嗡叫 蠅子把俺逼到這,可俺的秋生哥卻不知道在哪兒。想到這里,禁不住又哽咽起來。她幾乎是祈求似的說︰「甭問了,黑娃哥。恁要是還可憐恁妹子,就讓俺清靜一會兒。再不,恁就只當俺死了!」說完,她實在忍不住,就放聲哭起來。
黑娃愣了。鼻子一酸,也想掉淚。他本是一個有情有意的男子漢,男人應有的他全有。就因為自己長得又黑又丑,本是自己的妻子卻對自己不冷不熱。他常常恨她,卻又不得不來溜抹她。見白妮兒這樣,也只有走。他含著眼淚和白妮兒告別︰「那中,白妮兒,俺走了,你甭哭。你不哭了,俺扭頭就走。」
白妮兒趕緊 去眼淚。
黑娃扭頭鑽了出去。
當洞中只剩下白妮兒一個人的時候,她又覺得太靜了。四周除了泥土,還是泥土。它們緊緊擠向自己,就像一只妖怪,就像一條大蟒蛇,張開大嘴,把自己吞了進來,要把自己化掉。把自己的血吸干。突然她又想到,人死了,就是這樣,把盛著死人的棺材,放在這樣的窯里。封好口,人就都走了。把一個人留在土里,一年又一年 慢慢化掉。她害怕極了。掐掐自己,知道自己是活人。也知道自己因為啥跑到這里躲藏。靜下心,她把帶來的單子鋪在閌窯上,又饑又渴又累,她真想好好睡一覺。就是睡死過去也行。
唉,咋光想到死。這也是孔土窯,是爹親自打的,和家里的土窯一樣,只不過小了些。小窯才更結實。怕啥?睡吧,睡到黑,爹馱煤到家,就來給俺送飯了。
想到爹,她又沒有了睡意。她又擔心起了爹。接著,又想起了娘。魏壞蛋要是去了家,會咋俺媽?
唉,頭痛,眼澀
猛然一抖,白妮兒從夢里驚醒,爹 ?媽 ?剛剛還是好好的?咋俺喝了口水就不見他們了?
白妮兒睜開眼時,洞里已沒有了光亮。突然,洞口傳來了一種輕輕的聲音。
他悄悄走向洞口,啥也沒有發現。探頭在外,四面看看,什麼也沒有。縮身回洞時,踫到一件東西,似乎還有熱氣。再一模,是一兜熱包子。
爹回來了?哎呀,他給俺送包子來了。他知道俺最好吃溝口王家的豆腐包。他知道俺一定饑了。
她抓出包子大口小口吃起來。
她並不知道,此時,她爹和緞子黑正坐在船上,就要翻到河里去了。 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