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步回到陳園的時候,已經過了三更一刻。他出去已經整整六個時辰,在這些時辰里,他究竟做了些什麼?他沒有解釋,燕重衣和安柔也沒有問。
秦步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不但帶回來了一個木桶,還帶來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又高又大的木桶,顏色非常陳舊,很多地方都已斑駁,顯然是被刷子長期以來反復洗刷而造成的。
這個木桶,原來是用來裝什麼的?當然不可能是酒,因為它不但沒有沉積的酒香,反而散發出種濃郁的臭味。想到酒,燕重衣的雙眼就不由自主地發出了種強烈的光芒。他已經壓抑得太久了,他發誓出城之後,一定要大醉一場。
那個人是個身材適中的中年漢子,雖非蓬頭褸衣,卻長了一臉粗而濃密的絡腮胡子,顯得粗豪而又質樸。他身上的衣衫沾滿塵屑,有幾處黑得發黃的污漬,令人實在捉模不透,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然而有一點卻是不用懷疑的,和「鐵手生花」秦步在一起的人,絕對不會是泛泛之輩。
秦步居然沒有為他們相互介紹,只是從大木桶里拿出一個包袱遞給安柔。
安柔拿在手里,感覺柔軟而輕松,愣了愣,問道︰「秦大叔,這是什麼?」
「是幾件衣服。」秦步詭秘地笑道,「二當家的,明天你把衣服換一換,雖然……這些衣服有些……有些異味,但我想,為了出城,你一定不會太介意。」
安柔又是一愣,欲言又止。
秦步也不再解釋什麼,轉身拍了拍那中年漢子厚實的肩膀,笑道︰「兄弟,明天我們能否順利出城,一切都看你的了,千萬不能露出馬腳。出城之後,我答應過你的,絕不食言。」
「是,是。」那中年漢子憨厚一笑,「大哥盡管放心,兄弟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嗯!如此最好。」秦步滿意地點點頭,「這里布滿了官府的眼線,我送你出去。」
目送著秦步和那中年漢子離開,安柔始終一言不發,心里卻在嘀咕︰「這個人究竟有多大能耐,他有什麼法子帶燕重衣逃月兌出六扇門的重重圍捕,安然出城?」
「君子劍」陳士期在江湖上也曾經是個叱 風雲的人物,謙謙君子的作風,為他贏得不錯的口碑,但在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城之中,他那與世無爭的態度卻讓人們很難將他與那曾經俠名遠揚的劍客聯系在一起。
陳園慘遭滅門之災,對古城中的人們而言,不過是種鏡花水月的淡淡哀傷,然而對于某些人來說,卻是種不可抹滅的痛。最痛的人是「乾坤一劍」秦孝儀。很難想象,這二人之間究竟有多深的友誼,但失去摯友之痛,每個人都能夠從他身上感覺出來。
無可否認,秦孝儀在江湖上是有一定的影響和號召力的,鐵全拿對這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絲毫不敢怠慢,傾巢而出,傾盡全力,將古城的所有出路都嚴閉封鎖,展開鋪天蓋地的緊密搜查。燕重衣就像空氣般消失無蹤,數日來的追捕和搜索,竟都是徒擂功,鐵全拿身為四大名捕之一,臉色漸漸變得非常難看,斷案如神,屢破奇案的「鐵面無私」,居然讓一個本如囊中之物的罪犯生生從自己眼皮底下和地盤里成功逃月兌,這件事一旦傳將出去,一定會成為江湖朋友的笑柄,讓他顏面何存?他絕不容許這件事情的發生!
古城南門外的那條大道,通往之處正是繁華、昌盛的古都金陵。燕重衣身受重傷,生命垂危,在這個時候,他唯一能夠依靠的就是朋友,而他最好的朋友當然就是葉逸秋,而葉逸秋,恰好就在金陵。鐵全拿當機立斷,在南門加援人手,日夜巡視,但凡出城之人都必須接受嚴密的審查。
連日來的審查都以失敗而告終,捕快們雖然從未有過片刻的放松,但人們卻厭倦了這般無休無止的搜索,若非必要,大多不願出城。
王大壯和羅志雄是鐵全拿最得力的助手,二人與鐵全拿並肩作戰,出生入死,有著過命的交情,他們被鐵全拿委以重任負責巡查南門。
日過三竿,人們對官府畏如蛇蠍,唯恐避之不及,南門便顯得寂寥而冷清。
王大壯本是嗜酒如命的酒徒,此時閑著無事,忍不住拎起隨手攜帶的酒葫蘆獨自喝起了悶酒。
「老王,這時候你還有心情喝酒?」羅志雄劈手奪過王大壯手里的酒葫蘆,瞪眼沉聲道,「要是讓總捕頭撞見了,非讓他罵個狗血淋頭不可!」
「嘿嘿,我說老羅,總捕頭日理萬機,哪有工夫前來巡更?」王大壯討好地涎著臉笑道,「你把酒葫蘆還我,我就喝一口,只喝一口。」
「去,給了你,你還不一口喝完了?」羅志雄故意拉下了臉,往旁邊挪了挪身子。
「不給?好,好,不給就不給。」王大壯臉上嘻笑不止,卻突然縱身上前,伸手就搶。
「老王,別鬧。」羅志雄閃身避過,一手指著前方道,「干活去,有人來了!」
但听蹄聲得得,車輪轆轆,一匹又高又瘦的老馬拉著一輛破舊的馬車不徐不疾地從城中往南門行來。二人打了個眼色,待到馬車行近,揮手截住,卻又不約而同地以衣袖緊緊掩住了口鼻。這輛馬車竟散發出種臭不可聞的氣味,異常刺鼻。
馬車在二人面前嘎然而止,二人抵受不住那股燻天臭味,忍不住一齊向後退出數步。
「下車,下車!」王大壯臉上露出種厭惡之色,揮手大聲叱道,「你們出城是做什麼的?」
從車轅上跳下一個中年漢子,涎著笑臉道︰「喲!這不是王捕頭和羅捕頭二位爺嗎?」
「是你?!」王大壯瞪著大眼,橫眉豎目瞧著那中年漢子,粗聲道,「李菜園子,你這車上裝的是什麼玩意兒?你瞧這臭得足以燻死九頭牛了!」
「二位爺又不是不知道小的是做什麼的,」李菜園子陪著笑臉道,「這車上裝的不就是城里的大老爺們的夜香嘛,是用來種菜的,哪能不臭?」
「呸呸呸!」王大壯一連吐出幾口口水,笑罵道︰「我就說你李菜園子種的菜怎麼就比別人漂亮,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李菜園子立即來了精神,臉上容光煥發,用手拍打著胸膛,直拍得「 」作響,大言不慚道︰「二位爺,不是小的敢說大話,我李菜園子種出來的菜,那可真的是無人能及的,不敢說是天下第一,不過在江南,那絕對是僅此一家再無別號,咱們城里就不用說了,就連金陵城最大的寶號‘天涯海閣’也常來下訂呢,人家一要就是一千八百擔啊!」
「你少胡吹,誰不知道你李菜園子喜歡喝兩杯,酒一來勁,廢話總是多得很。」羅志雄冷笑道。
「羅爺,小的今天可是滴酒未沾吶!」李菜園子一臉正色,有些曖昧地低聲道,「回頭小的給二位爺帶點又大又女敕的菜來,你們嘗過之後就知道小的所言非虛。」
「少來這一套,誰稀罕你幾顆大白菜了?」羅志雄拉下了臉,沉聲道,「你把車門打開看看,例行搜查。」
「二位爺要查什麼?」
「你還沒听說嗎?」羅志雄悶著聲音道,「前幾天,城里的陳士期陳老爺被殺手殘殺滿門,凶手僥幸逃月兌,以防他潛出城去,咱們奉鐵總捕頭之命,在此搜查凶手行蹤,但凡出城之人,都必須接受全面檢查。」
「啊?!」也不知是真的被嚇了一跳,還是假的大吃一驚,李菜園子瞪大了眼珠子,臉上神情明顯有些夸張,「陳老爺被殺手殘殺滿門?這……這……不會吧?人命關天,二位爺萬萬不可隨便咒罵他人。」
「此事乃是我二人親眼所見,當日圍捕凶手也曾親手參與,如今,此事在城里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還能有假?」王大壯粗聲道,「鐵總捕頭在江南一帶當差以來,還是第一次撞上這般驚天動地的血案,曾經發過毒誓,若是不能親手將凶手緝拿歸案,他就要砍下自己的頭顱來,用自己的血奠祭陳園滿門陰靈。」
李菜園子臉上肌肉一陣抽搐,有些不太自然道︰「二位爺,小的只是個種菜的,再怎麼膽大包天,也不至于窩藏罪犯吧?這種株連九族之事,小的可不敢開玩笑。」
「俗話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用不著害怕,咱們也只是奉命行事,隨便看看而已。」王大壯咧開大嘴,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李菜園子的肩膀。
「明白,明白,二位爺職責所在,小的自然是明白的。」李菜園子點著頭,一臉正色道,「這次與小的一起隨行的,不過是兩個人而已,都是自家遠房親戚。車廂里所載的,也不過只是幾大桶夜香,除此以外,別無他物,二位爺盡管搜搜看,只是……」
「只是什麼?」王大壯瞪眼道。
李菜園子涎著笑臉道︰「只是夜香這東西,味道確實有些……太嗆人,小的自然是無所謂,可就怕二位爺受不了,嘿嘿!」
「呸!」王大壯倏地吐出一口口水,也不與李菜園子分辨,抬起目光投向坐在車轅上一動也不動的車把式。
車把式約莫五十上下年紀,臉色黝黑,兩眼無神,一副萎糜、懶散模樣,顯然也是個愛貪杯的鄉下村民。如此一個人,在大千世界里,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
王大壯看不出這個車把式有任何異樣,冷哼一聲,目光斜睨,瞧著李菜園子問道︰「那個人真是你的遠房親戚?」
「是是是,他是小的表哥。」李菜園子點頭哈腰陪著笑道,「他是啞巴,但是不聾,三歲的時候大病了一場,此後就不能說話。」
「呸!」王大壯又啐了一口,大手一揮,有些不耐煩道︰「去,誰愛听你廢話。」
他圍繞著馬車,遠遠轉了一圈,最後在敞開的車廂後面遠遠地站住了腳步。
車廂里裝的的確不過是三四個又高又大的木桶,一個身著粗布麻衣的村姑蓬頭垢面,半倚半坐,斜斜靠著車廂,似是抵受不住從大木桶里散發出來的臭味,把頭伸向車窗,輕輕呼吸著外面的空氣。
「過來!」王大壯向李菜園子招手呼叫。
李菜園子應聲而來,陪笑道︰「王爺有何吩咐?」
王大壯手指指著那個髒兮兮的村姑問道︰「她又是什麼人?」
「這小妮子叫愛姑,是小的啞巴表哥唯一的女兒。鄉下人沒見過大世面,多有怠慢,小的代她賠個不是。」李菜園子一臉世故。
王大壯冷哼一聲,緘口不語,又瞧了車廂里的幾個大木桶半晌,終于揮手道︰「你們走吧!」
李菜園子先是一愣,隨即點頭笑道︰「王爺,他日若是偷得半日閑,小的作東,好好與二位爺聚聚。」
王大壯神色稍霽,卻依然緘口不語。
「行了,李菜園子。」羅志雄大步過來,揮手道,「讓你走,你就走吧,城里誰不知道你是個一毛不拔、見錢眼開的鐵公雞,吃你一頓飯,還不知道是誰佔了便宜。」
李菜園子訕訕一笑,道︰「羅爺說這話可就見外了,嘿嘿!」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又道︰「那麼,小的這就去了,菜園子還等著小的回去忙活呢!」
「走吧,走吧!」
李菜園子客客氣氣地向二人辭了別,坐回車轅,對車把式打了個手勢,馬車緩緩向南門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