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痕正自暗暗焦急,只听凌絕風哈哈大笑,揚聲道︰「爾等小輩,老生再給你們一炷香的時刻,屆時再不打開城門,休怪老生捏死這狗賊!」說罷掌勁一吐,馮延已如遭電擊,顫如抖糠,慘叫不絕,猶似鬼唳。
大唐官兵聞聲色變,噤若寒蟬,但見風雪諸人依舊兀立不動,面色陰沉,卻也只得咬牙堅挺,不為所動。馮延已久經折磨,衣冠不整,早已生不如死,漲紅了臉,破口大罵道︰「你們這些忘恩負義小人,枉本相平日對你們寵信有加,危難之際卻置本相生死于不顧,難道你們想造反嗎?風亂塵、雪千山你二人能有今日,只道是韓熙載的功勞嗎?還不全賴本相在皇上面前一番陳詞,哼哼,今日本相若有三長兩短,皇上勢必龍顏大怒,到時候你們個個都得提頭去見!」
天痕稍覺詫異,目光一轉,瞧出陳覺不在其列,心里暗驚,恐怕風亂塵又耍甚陰謀詭計,只見馮延已大罵不止,淮上群雄始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風亂塵目光閃爍,嘴唇緊抿,雪千山牙根緊咬,眼中怒火直冒,瞧著凌絕風嬉皮笑臉,肺都險些氣炸。
凌絕風目光如電,哼哼冷笑,有恃無恐,渾然不懼眼前那參差不齊的箭簇,忽地臉色微變,似是驚異,左袖一震,金劍飛出,橫劍搭在馮延已,仰頭怒喝道︰「孤寒老兒,枉你一閣之主,鬼鬼祟祟成何體統,給老生滾下來!」
在場之人無不一震,淮上群雄亦驚亦喜,紛紛翹首,只見西側屋舍之上,一人大袖飄飄,御風而下,翩然落地,面色湛然,手提一男一女,正是臨霜閣主孤寒。
霸天眾人為之色變,箭天瞧見天痕、小眉二人,登時大驚失色,咬牙切齒,雙手攥得發白,凌絕風笑容已斂,眼冷如冰,望此神情,卻是對孤寒恨之入骨,馮延已卻喜出望外,大叫道︰「孤寒道長!孤寒道長!」
風雪幾人欣喜若狂,紛紛迎了上來,孤寒微一頷首,便將小眉遞與溫酒嘗,道︰「酒嘗,這小姑娘身中劇毒,為師無法醫治,你且一試,看看能不能救人一命。」溫酒嘗乍見天痕,冷哼一聲,道︰「師父,此二人乃霸天山的賊子,惡貫滿盈,何必濫充好人?」孤寒面色一沉,道︰「為師自有分寸,你救人便是,何來那麼多廢話。」
溫酒嘗悻悻住嘴,抱著小眉,轉向陣後去了。天痕見狀,身心俱空,長長松了一口氣,心頭坦然,如同皓月當空,一時已將生死之念拋于腦後。
孤寒將天痕交于雪千山手中,轉身立在陣前,淡淡道︰「劍聖、刀狂、鬼斧十余年不見,今日一晤,老道已是年老色衰,不想三位風采依舊。」墨幽冷哼一聲,冷聲道︰「孤寒,一掌之恩,沒齒難忘,當年拜你所賜,老夫這十余年來練刀不輟,也算有你一份功勞。」
凌絕風冷笑一聲,道︰「孤寒老兒,你來做甚,枉你痴長我十余歲,道行也不過與老生半斤八兩,眼下姓馮的在我手里,你能奈我何?」孤寒雙眸生寒,道︰「凌絕風,當年天易真人念及師徒之情,放你一條生路,不料時隔十余年,你依舊桀驁不馴,今日所作所為,你對得起他嗎?」
凌絕風哈哈大笑,眼神怨毒,道︰「無稽之談!老生也從沒拜他為師,他又何嘗認過老生,他眼里只有天下蒼生,從不管善惡是非,當年若不是你這些食古不化的老頑固,天下早已易主,又豈會有今日之局!」
孤寒怒喝道︰「放肆!你一生所學,全是天易真人所授,固然未曾拜師行禮,也已有了師徒之實,太華一門出你這等奸佞之人,卻是奇恥大辱,純陽真人若是泉下有知,也只怕顏面掃地!」
凌絕風冷笑一聲,道︰「孤寒,老生不與你嚼舌,你江南三門那筆爛帳,我霸天山會慢慢同你算!」說罷金劍一緊,只抵馮延已下顎,冷笑道︰「將那名穿青衫的小子送過來,再乖乖把城門鐵閘開啟,如若不然,休怪老生刀劍無眼!」馮延已只覺頸間陣陣劇痛,嚇得心膽俱裂,慌忙叫道︰「開閘!開閘!」
孤寒心知劍聖此人性情古怪,今日若不依他,只怕他真將馮延已大卸八塊,此人一死,風雪二人勢必遭受牽連,那花了多年心血的復唐大業也將會隨之付諸東流,思來想去,也無上策,輕輕一嘆,揮手道︰「千山,放了這小子,亂塵,你去開閘。」
風雪二人一震,風亂塵神色黯然,默默轉身,便帶一隊人馬離去,雪千山怒哼一聲,一拍天痕,隨即將他扔在地上,道︰「滾!」依照天痕平日性子,受此凌辱,只怕早已大打出手,不料他默然爬起,拱手向孤寒謝道︰「多謝道長救命之恩,望道長將人賜還。」孤寒不及答話,只見溫酒嘗怒喝一聲,提著小眉越眾而出,道︰「要人可以,不過是死是活,可不關老子鳥事!」
天痕驀然失色,只見小眉雙眸緊閉,嘴角血流不止,已然生死不知,頓時急火攻心,哇地吐出口血,澀聲哽咽道︰「溫大叔,求你救救她,她是無辜的,你快救救她,她快死了……」溫酒嘗見天痕竟然吐血,不覺有些余心不忍,但瞬間又硬起心腸,冷哼道︰「小子,天下人皆是父母所生,你殺人如麻,又憑什麼讓我救她?」
天痕如瘋如狂,仰天慘笑,反手抽出純陽劍,道︰「溫大叔,當日蒙你仁義,天痕重獲新生,恩同再造,重如泰山,今日天痕實不願她為我而死,便將此命還你,只盼大叔念及當日之情,救她一命!」話一出口,在場之人無不大驚,凌絕風怒喝道︰「臭小子!你瘋了嗎?」箭天心驚膽戰,腳步一轉,便欲上前,不料身子一動,便被魯殘生擋下,怒道︰「你還嫌不夠亂嗎?」箭天又氣又急,一連跌腳。
正在此時,忽听一聲嬌叱,清脆凝絕,天痕心頭劇震,轉頭一瞧,只見東北一側人流分涌,進來一隊人馬,為首那人,藍衣飄曳,銀器叮當,正是藍玉煙,但見她手持短刀挾持一人,那人污頭垢面,臉色難堪至極,竟是堂堂統領大唐千萬兵馬的樞密使陳覺,她身後跟隨一群囚犯,呼喝連連,滿是興奮之色。天痕乍一見她安然無恙,心底已然再無牽掛,便欲揮劍自刎。
猛听藍玉煙一聲叱喝︰「住手!」快步過來,擋住天痕,美眸幽怨淒絕,看了他一眼,隨即轉身冷然道︰「姓溫的,你睜開狗眼瞧好此人是誰,你今日若不治好那位姑娘,我便將他千刀萬剮!」說罷短刀一閃,登時將陳覺左頰上劃開一道長口子,一時血涌不止,可怖異常。
大唐官兵駭然,只覺這美貌少女心如蛇蠍,紛紛破口大罵,藍玉煙不慍不惱,冷笑一聲,又在陳覺右頰拉了一道口子,入肉極深,直可見骨,僥是陳覺這等七尺男兒也忍不住失聲慘叫,淮上群雄無不驚怒。
霸天眾人驚喜交集,鬼斧哈哈大笑道︰「鬼丫頭,適才你不告而別,可讓老夫擔驚受怕,正盤算著如何尋你,你怎地又自己冒出來,又怎會抓到這條大魚?」
藍玉煙白了天痕一眼,道︰「他動輒便走,我一時心急,便去尋他,不料一路尋他不著,卻召集了一批零散人馬,誤打誤撞,竟又踫上這姓陳的狗賊正悄悄在北門集結人馬,欲從北門出去,打算繞至西門外設下埋伏,我便略施小計,讓這狗賊身中蠱毒,生死不能,被我所擒,後我又去節度使府,但見無人,便急忙趕過來。」霸天眾人驚訝萬分,只覺這丫頭智勇雙全,機敏異常,均紛紛大笑,贊不絕口。
藍玉煙嫣然一笑,隨即又將短刀貼在陳覺頸上,悠悠道︰「姓溫的,你救是不救?」溫酒嘗仰天大笑,臉色桀驁,虎目赤紅,道︰「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又豈會怕了你這丫頭,馮丞相、陳樞密,今日你們若是去了,老子舍命相陪,若是要讓老子向這小妮子卑顏屈膝,卻是萬萬不能!」
此話說得有如刀槍劍戟,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眾人悚然大驚,孤寒也不禁皺眉,藍玉煙臉色煞白,道︰「你當真不怕?」溫酒嘗一把擒起小眉,嘿然笑道︰「小妮子,你今日不妨試試,你殺他二人,老子先殺了這小丫頭,然後自刎謝罪!」藍玉煙嬌軀微震,眼波流轉,冷顏抿唇,顰娥不語。
正僵持間,猛听一聲巨響,轟轟隆隆,霸天眾人回首,只見城門鐵閘緩緩升起,透出城外幾許淡淡月光,染得門前一地銀白,宛如皚皚白雪,分外幽美。
眾囚犯大喜若狂,哄然叫好,歡呼雀躍,便爭先恐後擠出門去,凌絕風心頭大喜,仰天大笑,喝道︰「墨老鬼,你和老八帶人先走,老生片刻便來。」墨幽微頷,瞥了孤寒一眼,一聲不吭,便帶人轉身離去。箭天望著天痕,心有不舍,但見此情景,也知他絕不肯走,也未說什麼,黯然神傷,推著魯殘生,隨墨幽而去。白虎七煞只見藍玉煙紋絲不動,俱心里一凜,旋即過去,猛听藍玉煙道︰「七位叔叔,你們先走吧,煙兒今日若是命喪于此,別忘了告訴爹爹是這姓溫的逼死煙兒。」
白虎七煞嘩然大驚,凌絕風大怒道︰「鬼丫頭,你瞎說些什麼?」天痕心驚更甚,只見藍玉煙漠然道︰「姓溫的,我是白景城的女兒,你若放了她,我便跟你走。」天痕如遭雷擊,驀然怒喝道︰「藍玉煙,你胡說些什麼!此事與你無關,還不快走!快滾!」
藍玉煙一驚,淚水含眶,禁不住退了幾步,忽地銀牙一咬,落淚道︰「我不走,你能為她連命都不要,煙兒何嘗不能,更何況你不能死,你還欠煙兒一個承諾,我不許你死!」
但見她如此不開竅,天痕熱血沖頂,脖頸青筋暴突,正欲叱喝,忽見她兩靨梨花帶雨,點點滑落,一雙水眸里淚光閃爍,繾綣萬千,滿是關切與痛惜之色,霎那間真情流露無遺,頓時喉頭一堵,如刺梗塞,說不出半句話來。
凌絕風身子閃逝,一揮手,便將藍玉煙拍暈,把陳覺奪了過來,回首喝道︰「七煞,快帶她走!」白虎七煞急忙過來,婁天獄將她負起,向劍聖拱手,望了天痕一眼,輕輕一嘆,狠心轉身離去。
一轉眼,人去俱空,只剩下凌絕風與天痕兩人,大唐數千官兵投鼠忌器,敢怒不敢言,只得眼睜睜看著霸天群雄帶逃犯張揚而去,淮上眾人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凌絕風生吞活剝,大卸八塊,方解自己心頭之恨。
凌絕風手扼兩人,臨危不懼,見天痕木然而立,忍不住罵道︰「臭小子,你當真不肯走嗎?」天痕一震,望了望小眉,緩緩搖頭道︰「她為我日日夜夜忍受煎熬,今日她若因我而死,我又有何顏面活在這世上。」
凌絕風錯愕,猛然仰天大笑,笑聲激蕩不絕,笑聲驀止,冷哼道︰「小子,老生已仁至義盡,你自尋死路,莫怪老生絕情。」天痕黯然道︰「凌先生快走,天痕死而無怨。」
凌絕風眸透惜色,哈哈一笑,喝道︰「姓馮的,叫人放閘!」馮延已生死操他手,哪敢不從,慌忙大呼大叫,叫人放閘,唐軍無不一奇,只道這儒生瘋了,自己還未月兌險,竟叫人放閘,如此一來,他如何能出去。
鐵閘緩緩放下,凌絕風倒也不急了,叱喝馮、陳兩人跪下,大刺刺躺在馮延已背上,一腳斜搭在陳覺腳上,猶如斜臥山石,微微一笑,道︰「孤寒,今晚夜色俱佳,老生詩興大發,本想高歌一曲,與老兄鑒賞一番,可惜無酒無樽,難以對邀明月啊!」
大唐官兵嘩然大變,只見這儒生孤身一人,面對數千官兵,尚能如若無人,談笑風生,簡直如同做夢一般,淮上群雄勃
然大怒,憤不可言,琴宮羽躍眾而出,喝道︰「凌絕風,你不要欺人太甚,城門已開,你為何還死賴不走,咱們有言在先,你豈能言而無信!」
凌絕風哈哈大笑,道︰「不忙,不忙,待老生飲過這杯酒再說。」琴宮羽火冒三丈,便要出手,忽被孤寒止住,淡淡道︰「也好,當年黃鶴樓一別,老道也未曾听過劍聖彈鋏而歌。」說罷便揮手讓人送上美酒。
片刻酒至,孤寒淺斟一杯,手一抖,酒杯便如箭般急射而出,凌絕風大笑,大袖一揮,沉水龍雀破袖而出,劍背橫抬酒杯,滑落下來,恰恰落在他嘴邊,只見他仰頭張嘴,酒水便如白練般落入喉中。
凌絕風飲罷,一擲酒杯,仰天長嘯,彈劍唱道︰
「狂歌白鹿上青天,何似蘭塘釣紫煙。萬卷祖龍坑外物,一泓孫楚耳中泉。翩翾蠻榼薰晴浦,轂轆魚車響夜船。學取青蓮李居士,一生杯酒在神仙。」
一曲終罷,歌聲激蕩,不絕于耳,震得眾人心神搖晃,尚未緩過神來,便見凌絕風翻身躍起,雙袖一震,馮、陳兩人便紙人般被高高拋起。淮上群雄大驚失色,紛紛縱起救人,待人落地,卻只見凌絕風已從城門一側如壁虎般急速飛爬上去,大袖飄展,步踏青磚,須臾便將至城頭。
雪千山鞭長莫及,仰頭咬牙,暴喝道︰「放箭!」只听嗖嗖數響,一陣箭雨猶如天河反灌,參差不齊射了上去,凌絕風大笑一聲,身上五劍飛出,長箭尚不及身,便被紛紛打落,一時墜落如雨,倏忽間,青影在城頭一閃而沒,再沒了蹤影。
大唐官兵無不駭然失色,久久還不過神來,只覺這儒生于千軍萬馬中來去自如,矯若神龍,翩如驚鴻,不覺汗出如漿,打了個寒顫。